白話淮南子 吳廣平劉文生譯 199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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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宋類書引淮南子資料彙編_何志華.朱國藩編著.香港中文大學20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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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南鴻烈文本 未校勘

淮南鴻烈
劉安
158437字
底本:《四部叢刊初編》本《淮南鴻烈解》
1《原道訓》
夫道者,覆天載地,廓四方,柝八極,高不可際,深不可測,包裹天地,稟授無形;原(源)流泉浡,沖而徐盈;混混滑滑(汩汩),濁而徐清。故植之而塞於天地,橫之而彌于四海;施之無窮,而無所朝夕。舒之幎於六合,卷之不盈於一握。約而能張,幽而能明,弱而能強,柔而能剛。橫四維而含陰陽,紘宇宙而章三光。甚淖而滒,甚纖而微。山以之高,淵以之深,獸以之走,鳥以之飛,日月以之明,星曆以之行,麟以之遊,鳳以之翔。
泰古二皇,得道之柄,立於中央。神與化遊,以撫四方。是故能天運地滯,轉輪而無廢,水流而不止,與萬物終始。風興雲蒸,事無不應;雷聲雨降,並應無窮。鬼出電入,龍興鸞集,鈞旋轂轉,周而復匝,已雕已琢,還反于朴。無爲爲之而合于道,無爲言之而通乎德,恬愉無矜而得于和,有萬不同而便于性,神託于秋豪(毫)之末,而大[與]宇宙之總,其德優天地而和陰陽,節四時而調五行,呴諭覆育,萬物羣生,潤于草木,浸于金石,禽獸碩大,豪毛潤澤,羽翼奮也,角觡生也。獸胎不贕,鳥卵不毈,父無喪子之憂,兄無哭弟之哀,童子不孤,婦人不孀,虹蜺不出,賊星不行,含德之所致也。
夫太上之道,生萬物而不有,成化像而弗宰,跂(蚑)行喙息,蠉飛蝡動,待而後生,莫之知德,待之後死,莫之能怨。得以利者不能譽,用而敗者不能非,收聚畜積而不加富,布施稟授而不益貧,旋縣而不可究,纖微而不可勤,累之而不高,墮之而不下,益之而不眾,損之而不寡,斲之而不薄,殺之而不殘,鑿之而不深,填之而不淺。忽兮怳兮,不可爲象兮;怳兮忽兮,用不屈兮;幽兮冥兮,應無形兮;遂兮洞兮,不虛動兮;與剛柔卷舒兮,與陰陽俛仰兮。
昔者馮夷、大丙之禦也,乘雲車,入雲霓,遊微霧,鶩怳忽,歷遠彌高以極往。經霜雪而無跡,照日光而無景。扶搖抮抱羊角而上,經紀山川,蹈騰昆侖,排閶闔,淪天門。末世之禦,雖有輕車良馬,勁策利鍛,不能與之爭先。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,澹然無慮,以天爲蓋,以地爲輿,四時爲馬,陰陽爲禦,乘雲陵霄,與造化者俱。縱志舒節,以馳大區。可以步而步,可以驟而驟。令雨師灑道,使風伯掃塵;電以爲鞭策,雷以爲車輪。上游於霄雿之野,下出於無垠之門,劉覽偏照,複守以全。經營四隅,還反於樞。
故以天爲蓋,則無不覆也;以地爲輿,則無不載也;四時爲馬,則無不使也;陰陽爲禦,則無不備也。是故疾而不搖,遠而不勞,四支不動,聰明不損,而知八紘九野之形埒者,何也?執道要之柄,而游於無窮之地。是故天下之事,不可爲也,因其自然而推之;萬物之變,不可究也,秉其要歸之趣。夫鏡水之與形接也,不設智故,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。是故響不肆應,而景不一設,叫呼仿佛,默然自得。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;感而後動,性之害也;物至而神應,知之動也;知與物接,而好憎生焉。好憎成形,而知誘於外,不能反己,而天理滅矣。故達於道者,不以人易天,外與物化,而內不失其情,至無而供其求,時騁而要其宿。小大修短,各有其具,萬物之至,騰踴肴亂而不失其數。是以處上而民弗重,居前而眾弗害,天下歸之,奸邪畏之,以其無爭於萬物也。故莫敢與之爭。
夫臨江而釣,曠日而不能盈羅,雖有鉤箴芒距、微綸芳餌,加之以詹何、娟嬛之數,猶不能與網罟爭得也。射鳥者扞鳥號之弓,彎棋衛之箭,重之羿、逢蒙子之巧,以要飛鳥,猶不能與羅者競多。何則?以所持之小也。張天下以爲之籠,因江海以爲罟,又何亡魚失鳥之有乎?故矢不若繳,繳不若無形之像。
夫釋大道而任小數,無以異於使蟹捕鼠,蟾蠩捕蚤,不足以禁奸塞邪,亂乃逾滋。昔者夏鯀作三仞之城,諸侯背之,海外有狡心。禹知天下之叛也,乃壞城平池,散財物,焚甲兵,施之以德,海外賓伏,四夷納職,合諸侯于塗山,執玉帛者萬國。故機械之心藏於胸中,則純白不粹,神德不全。在身者不知,何遠之所能懷?是故革堅則兵利,城成則沖生。若以湯沃沸,亂乃逾甚。是故鞭噬狗,策蹄馬,而欲教之,雖伊尹、造父弗能化。欲𡧢之心亡於中,則飢虎可尾,何況狗馬之類乎?故體道者逸而不窮,任數者勞而無功。
夫峭法刻誅者,非霸王之業也;棰策繁用者,非致遠之術也。離朱之明,察箴末于百步之外,不能見淵中之魚;師曠之聰,合八風之調,而不能聽十里之外。故任一人之能,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。修道理之數,因天地之自然,則六合不足均也。是故禹之決瀆也,因水以爲師;神農之播穀也,因苗以爲教。
夫萍樹根于水,木樹根於土,鳥排虛而飛,獸蹠實而走,蛟龍水居,虎豹山處,天地之性也。兩木相摩而然,金火相守而流,員者常轉,窾者主浮,自然之勢也。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,生育萬物,羽者嫗伏,毛者孕育,草木榮華,鳥獸卵胎;莫見其爲者,而功旣成矣。秋風下霜,倒生挫傷,鷹雕搏鷙,昆蟲蟄藏,草木注根,魚鱉湊淵;莫見其爲者,滅而無形。木處榛巢,水居窟穴,禽獸有芄,人民有室,陸處宜牛馬,舟行宜多水,匈奴出穢裘,於、越生葛絺。各生所急,以備燥濕;各因所處,以禦寒暑;並得其宜,物便其所。由此觀之,萬物固以自然,聖人又何事焉?
九疑之南,陸事寡而水事眾,於是民人被發文身,以像鱗蟲;短綣不絝,以便涉遊;短袂攘卷,以便刺舟;因之也。雁門之北,北狄不穀食,賤長貴壯,俗尚氣力;人不馳弓,馬不解勒;便之也。故禹之裸國,解衣而入,衣帶而出;因之也。今夫徙樹者,失其陰陽之性,則莫不枯槁。故橘樹之江北,則化而爲枳;鴝鵒不過濟;貈渡汶而死;形性不可易,勢居不可移也。是故達於道者,反于清靜;究于物者,終於無爲。以恬養性,以漠處神,則入於天門。所謂天者,純粹樸素,質直皓白,未始有與雜糅者也。所謂人者,偶䁟智故,曲巧詐偽,所以俯仰于世人而與俗交者也。故牛岐蹄而戴角,馬被髦而全足者,天也;絡馬之口,穿盾之牛者,人也。循天者,與道遊者也;隨人者,與俗交者也。夫井魚不可與語大,拘於隘也;夏蟲不可與語寒,篤于時也;曲士不可與語至道,拘於俗、束於教也。故聖人不以人滑天,不以欲亂情,不謀而當,不言而信,不慮而得,不爲而成,精通於靈府,與造化者爲人。
夫善遊者溺,善騎者墮,各以其所好,反自爲禍。是故好事者未嘗不中,爭利者未嘗不窮也。昔共工之力,觸不周之山,使地東南傾。與高辛爭爲帝,遂潛於淵,宗族殘滅,繼嗣絕祀。越王翳逃山穴,越人熏而出之,遂不得已。由此觀之,得在時,不在爭;治在道,不在聖。土處下,不在高,故安而不危;水下流,不爭先,故疾而不遲。昔舜耕於曆山,期年而田者爭處墝埆,以封壤肥饒相讓;釣於河濱,期年而漁者爭處湍瀨,以曲隈深潭相予。當此之時,口不設言,手不指麾,執玄德於心,而化馳若神。使舜無其志,雖口辯而戶說之,不能化一人。是故不道之道,莽乎大哉!夫能理三苗,朝羽民,徒裸國,納肅慎,未發號施令而移風易俗者,其唯心行者乎?法度刑罰,何足以致之也!是故聖人內修其本,而不外飾其末,保其精神,偃其智故。漠然無爲,而無不爲也;澹然無治也,而無不治也。所謂無爲者,不先物爲也;所謂無不爲者,因物之所爲。所謂無治者,不易自然也;所謂無不治者,因物之相然也。
萬物有所生,而獨知守其根;百事有所出,而獨知守其門。故窮無窮,極無極,照物而不眩,回應而不乏。此之謂天解。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強,心虛而應當。所謂志弱而事強者,柔毳安靜,藏於不敢,行於不能,恬然無慮,動不失時,與萬物回周旋轉,不爲先唱,感而應之。是故貴者必以賤爲號,而高者必以下爲基。托小以包大,在中以制外,行柔而剛,用弱而強,轉化推移,得一之道,而以少正多。所謂其事強者,遭變應卒,排患扞難,力無不勝,敵無不淩,應化揆時,莫能害之。是故欲剛者,必以柔守之;欲強者,必以弱保之。積於柔則剛,積于弱則強;觀其所積,以知禍福之鄉。強勝不若己者,至於若己者而同;柔勝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故兵強則滅,木強則折,革固則裂,齒堅於舌而先之弊。是故柔弱者生之幹也;而堅強者死之徒也;先唱者,窮之路也;後動者,達之原也。
何以知其然也?凡人中壽七十歲,然而趨舍指湊,日以月悔也,以至於死。故蘧伯玉年五十,而有四十九年非。何者?先者難爲知,而後者易爲攻也。先者上高,則後者攀之;先者逾下,則後者蹶之;先者隤陷,則後者以謀;先者敗績,則後者違之。由此觀之,先者則後者之弓矢質的也。猶錞之與刃,刃犯難而錞無患者,何也?以其托於後位也。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見也,而賢知者弗能避也。所謂後者,非謂其底滯而不發,凝結而不流,貴其周於數而合于時也。夫執道理以耦變,先亦制後,後亦制先。是何則?不失其所以制人,人不能制也。時之反側,間不容息,先之則太過,後之則不逮。夫日回而月周,時不與人遊。故聖人不貴尺之璧,而重寸之陰,時難得而易失也。禹之趨時也,履遺而弗取,冠掛而弗顧,非爭其先也,而爭其得時也。是故聖人守清道而抱雌節,因循應變,常後而不先。柔弱以靜,舒安以定,攻大靡堅,莫能與之爭。
天下之物,莫柔弱于水,然而大不可極,深不可測,修極於無窮,遠淪於無涯,息耗減益,通於不訾。上天則爲雨露,下地則爲潤澤;萬物弗得不生,百事不得不成。大包羣生,而無好憎;澤及蚑蟯,而不求報;富贍天下而不旣,德施百姓而不費;行而不可得窮極也,微而不可得把握也。擊之無創,刺之不傷,斬之不斷,焚之不然,淖溺流遁,錯繆相紛,而不可靡散。利貫金石,強濟天下。動溶無形之域,而翱翔忽區之上;邅回川穀之間,而滔騰大荒之野。有餘不足,與天地取與,授萬物而無所前後。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,靡濫振盪,與天地鴻洞;無所左而無所右,蟠委錯紾,與萬物始終。是謂至德。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於天下者,以其淖溺潤滑也。故老聃之言曰:「天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,出於無有,入於無間。吾是以知無爲之有益。」
夫無形者,物之大祖也;無音者,聲之大宗也。其子爲光,其孫爲水。皆生於無形乎!夫光可見而不可握,水可循而不可毀。故有像之類,莫尊于水。出生入死,自無蹠有,自有蹠無而爲衰賤矣!是故清靜者,德之至也;而柔弱者,道之要也;虛無恬愉者,萬物之用也。肅然應感,殷然反本,則淪於無形矣。所謂無形者,一之謂也。所謂一者,無匹合於天下者也。卓然獨立,塊然獨處,上通九天,下貫九野。員不中規,方不中矩。大渾而爲一,棄累而無根。懷囊天地,爲道開門。穆忞隱閔,純德獨存,佈施而不旣,用之而不勤。是故視之不見其形,聽之不聞其聲,循之不得其身;無形而有形生焉,無聲而五音鳴焉,無味而五味形焉,無色而五色成焉。是故有生於無,實出於虛,天下爲之圈,則名實同居。音之數不過五,而五音之變,不可勝聽也;味之和不過五,而五味之化,不可勝嘗也;色之數不過五,而五色之變,不可勝觀也。故音者,宮立而五音形矣;味者,甘立而五味亭矣;色者,白立而五色成矣;道者,一立而萬物生矣。
是故一之理,施四海;一之解,際天地。其全也,純兮若樸;其散也,混兮若濁。濁而徐清,沖而徐盈。澹兮其若深淵,泛兮其若浮雲;若無而有,若亡而存。萬物之總,皆閱一孔;百事之根,皆出一門。其動無形,變化若神;其行無跡,常後而先。是故至人之治也,掩其聰明,滅其文章,依道廢智,與民同出於公。約其所守,寡其所求,去其誘慕,除其嗜欲,損其思慮。約其所守則察,寡其所求則得。夫任耳目以聽視者,勞形而是明;以知慮爲治者,苦心而無功。是故聖人一度循軌,不變其宜,不易其常,故准循繩,曲因其當。夫喜怒者,道之邪也;憂悲者,德之失也;好憎者,心之過也;嗜欲者,性之累也。人大怒破陰,大喜墜陽,薄氣發喑,驚怖爲狂。憂悲多恚,病乃成積;好憎繁多,禍乃相隨。故心不憂樂,德之至也;通而不變,靜之至也;嗜欲不載,虛之至也;無所好憎,平之至也;不與物散,粹之至也。能此五者,則通於神明;通於神明者,得其內者也。是故以中制外,百事不廢;中能得之,則外能收之。中之得則五藏甯,思慮平,筋力勁強,耳目聰明;疏達而不悖,堅強而不鞼,無所大過而無所不逮。處小而不逼,處大而不窕。其魂不躁,其神不嬈,湫漻寂寞,爲天下梟。大道坦坦,去身不遠,求之近者,往而複反。迫則能應,感則能動,物穆無窮,變無形像,優遊委縱,如響之與景。登高臨下,無失所秉,履危行險,無忘玄伏,能存之此,其德不虧。萬物紛糅,與之轉化,以聽天下,若背風而馳,是謂至德。至德則樂矣。
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遺者,末世有勢爲萬乘而日憂悲者。由此觀之,聖亡乎治人,而在於得道;樂亡乎富貴,而在於德和。知大己而小天下,則幾於道矣。所謂樂者,豈必處京台、章華,遊雲夢、沙丘,耳聽《九韶》、《六瑩》,口味煎熬芬芳。馳騁夷道,鈞射鷫鷞之謂樂乎?吾所謂樂者,人得其得者也。夫得其得者,不以奢爲榮,不以廉爲悲,與陰俱閉,與陽俱開。故子夏心戰而臞,得道而肥。聖人不以身役物,不以欲滑和,是故其爲歡不忻忻,其爲悲不惙惙。萬方百變,消搖而無所定,吾獨慷慨,遺物而與道同出。是故有以自得之也,喬木之下,空穴之中,足以適情;無以自得也,雖以天下爲家,萬民爲臣妾,不足以養生也。能至於無樂者,則無不樂;無不樂,則至極樂矣!
夫建鐘鼓,列管弦,席旃茵,傅旄象,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,齊靡曼之色,陳酒行觴,夜以繼日,強弩弋高鳥,走犬逐狡兔,此其爲樂也。炎炎赫赫,怵然若有所誘慕,解車休馬,罷酒徹樂,而心忽然,若有所喪,悵然若有所亡也。是何則?不以內樂外,而以外樂內。樂作而喜,曲終而悲。悲喜轉而相生,精神亂營,不得須臾平。察其所以,不得其形,而日以傷生,失其得者也。是故內不得於中,稟授於外而以自飾也。不浸於肌膚,不浹於骨髓,不留于心志,不滯于五藏。故從外入者,無主於中,不止;從中出者,無應於外,不行。故聽善言便計,雖愚者知說之;稱至德高行,雖不肖者知慕之。說之者眾,而用之者鮮;慕之者多,而行之者寡。所以然者何也?不能反諸性也。夫內不開于中而強學問者,不入於耳而不著於心,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!效人爲之而無以自樂也。聲出於口,則越而散矣。夫心者,五藏之主也,所以制使四支,流行血氣,馳騁於是非之境,而出入於百事之門戶者也。是故不得於心,而有經天下之氣,是猶無耳而欲調鐘鼓,無目而欲喜文章也。亦必不勝其任矣!
故天下神器,不可爲也。爲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夫許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堯者,志遺於天下也。所以然者,何也?因天下而爲天下也。天下之要,不在於彼而在於我,不在於人而在於我身,身得則萬物備矣!徹於心術之論,則嗜欲好憎外矣!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,無所樂而無所苦,萬物玄同也。無非無是,化育玄耀,生而如死。夫天下者亦吾有也,吾亦天下之有也,天下之與我,豈有間哉!夫有天下者,豈必攝權持勢,操殺生之柄,而以行其號令邪?吾所謂有天下者,非此謂也,自得而已。自得,則天下亦得我矣。吾與天下相得,則常相有,己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?所謂自得者,全其身者也。全其身,則與道爲一矣。故雖游于江潯海裔,馳要褭,建翠蓋,目觀掉羽、武象之樂,耳聽滔朗奇麗激抮之音,揚鄭、衛之浩樂,結激楚之遺風,射沼濱之高鳥,逐苑囿之走獸,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。聖人處之,不足以營其精神,亂其氣志,使心怵然失其情性。處窮僻之鄉,側溪穀之間,隱于榛薄之中,環堵之室,茨之以生茅,蓬戶甕牖,揉桑爲樞,上漏下濕,潤浸北房,雪霜滖灖,浸潭苽蔣,逍遙於廣澤之中,而仿洋於山峽之旁,此齊民之所爲形植黎黑,憂悲而不得志也。聖人處之,不爲愁悴怨懟,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。是何也?則內有以通於天機,而不以貴賤、貧富、勞役失其志德者也。故夫烏之啞啞,鵲之唶唶,豈嘗爲寒暑、燥濕變其聲哉!是故夫得道已定,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。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。
吾所謂得者,性命之情處其所安也。夫性命者,與形俱出其宗。形備而性命成,性命成而好憎生矣。故士有一定之論,女有不易之行,規矩不能方圓,鉤繩不能曲直。天地之永,登丘不可爲修,居卑不可爲短。是故得道者,窮而不懾,達而不榮,處高而不機,持盈而不傾,新而不朗,久而不渝,入火不焦,入水不濡。是故不待勢而尊,不待財而富,不待力而強,平虛下流,與化翱翔。若然者,藏金于山,藏珠於淵,不利貨財,不貪勢名。是故不以康爲樂,不以慊爲悲,不以貴爲安,不以賤爲危,形神氣志,各居其宜,以隨天地之所爲。
夫形者,生之所也;氣者,生之元也;神者,生之制也。一失位,則三者傷矣。是故聖人使人各處其位,守其職,而不得相干也。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處之則廢,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,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昧。此三者,不可不慎守也。夫舉天下萬物,蚑蟯貞蟲,蠕動蚑作,皆知其喜憎利害者,何也?以其性之在焉而不離也。忽去之,則骨肉無倫矣。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,䁝然能聽,形體能抗,而百節可屈伸,察能分白黑、視醜美,而知能別同異、明是非者,何也?氣爲之充而神爲之使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凡人之志,各有所在,而神有所系者,其行也,足蹪趎埳、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,招之而不能見也,呼之而不能聞也。耳目非去之也,然而不能應者,何也?神失其守也。故在於小則忘於大,在於中則忘於外,在於上則忘於下,在於左則忘於右;無所不充,則無所不在。是故貴虛者,以毫末爲宅也。
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難,而越溝瀆之險者,豈無形神氣志哉?然而用之異也。失其所守之位,而離其外內之舍,是故舉錯不能當,動靜不能中,終身運枯形于連嶁列埒之門,而蹪蹈於汙壑阱陷之中。雖生俱與人鈞,然而不免爲人戮笑者,何也?形神相失也。故以神爲主者,形從而利;以形爲制者,神從而害。貪饕多欲之人,漠昏於勢利,誘慕于名位,冀以過人之智植于高世,則精神日以耗而彌遠,久淫而不還,形閉中距,則神無由入矣。是以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。此膏燭之類也,火逾然而消逾亟。
夫精神氣志者,靜而日充者以壯,躁而日耗者以老。是故聖人將養其神,和弱其氣,平夷其形,而與道沈浮俯仰。恬然則縱之,迫則用之。其縱之也若委衣,其用之也若發機。如是,則萬物之化無不遇,而百事之變無不應。

2《俶眞訓》
有始者,有未始有有始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;有有者,有無者,有未始有有無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。所謂有始者,繁憤未發,萌兆牙櫱,未有形埒垠無無蠕蠕,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。有未始有有始者,天氣始下,地氣始上,陰陽錯合,相與優遊競暢於宇宙之間,被德含和,繽紛蘢蓯,欲與物接而未成兆朕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,天含和而未降,地懷氣而未揚,虛無寂寞,蕭條霄雿,無有仿佛,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。
有有者,言萬物摻落,根莖枝葉,青蔥苓蘢,萑蔰炫煌,蠉飛蠕動,蚑行噲息,可切循把握而有數量。有無者,視之不見其形,聽之不聞其聲,捫之不可得也,望之不可極也,儲與扈冶,浩浩瀚瀚,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。有未始有有無者,包裹天地,陶冶萬物,大通混冥,深閎廣大,不可爲外,析毫剖芒,不可爲內,無環堵之宇而生有無之根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,天地未剖,陰陽未判,四時未分,萬物未生,汪然平靜,寂然清澄,莫見其形,若光燿之間於無有,退而自失也,曰:「予能有無,而未能無無也。及其爲無無,至妙何從及此哉!」
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逸我以老,休我以死。善我生者,乃所以善我死也。夫藏舟于壑,藏山於澤,人謂之固矣。雖然,夜半有力者負而趨,寐者不知,猶有所遁。若藏天下於天下,則無所遁形矣。
物豈可謂無大揚攉乎?一範人之形而猶喜,若人者,千變萬化而未始有極也。弊而複新,其爲樂也,可勝計邪!譬若夢爲鳥而飛於天,夢爲魚而沒於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;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今將有大覺,然後知今此之爲大夢也。始吾未生之時,焉知生之樂也?今吾未死,又焉知死之不樂也。昔公牛哀轉病也,七日化爲虎。其兄掩戶而入覘之,則虎搏而殺之。是故文章成獸,爪牙移易,志與心變,神與形化。方其爲虎也,不知其嘗爲人也;方其爲人也,不知其且爲虎也。二者代謝舛馳,各樂其成形。狡猾鈍惛,是非無端,孰知其所萌?
夫水向冬則凝而爲冰,冰迎春則泮而爲水;冰水移易於前後,若周員而趨,孰暇知其所苦樂乎!是故形傷於寒暑燥濕之虐者,形苑而神壯;神傷乎喜怒思慮之患者,神盡而形有餘。故疲馬之死也,剝之若槁;狡狗之死也,割之猶濡。是故傷死者其鬼嬈,時旣者其神漠。是皆不得形神俱沒也。夫聖人用心,杖性依神,相扶而得終始。是故其寐不夢,其覺不憂。
古之人有處混冥之中,神氣不蕩於外,萬物恬漠以愉靜,攙槍衡杓之氣莫不彌靡,而不能爲害。當此之時,萬民倡狂,不知東西,含哺而遊,鼓腹而熙,交被天和,食於地德,不以曲故是非相尤,茫茫沈沈,是謂大治。於是在上位者,左右而使之,毋淫其性;鎮撫而有之,毋遷其德。是故仁義不布而萬物蕃殖,賞罰不施而天下賓服。其道可以大美興,而難以算計舉也。是故日計之不足,而歲計之有餘。夫魚相忘於江湖,人相忘於道術。古之眞人,立于天地之本,中至優遊,抱德煬和,而萬物雜累焉,孰肯解構人間之事,以物煩其性命乎?
夫道有經紀條貫,得一之道,連千枝萬葉。是故貴有以行令,賤有以忘卑,貧有以樂業,困有以處危。夫大寒至,霜雪降,然後知松柏之茂也。據難履危,利害陳於前,然後知聖人之不失道也。是故能戴大員者,履大方,鏡太清者視大明,立太平者處大堂。能遊冥冥者與日月同光。是故以道爲竿,以德爲綸,禮樂爲鉤,仁義爲餌,投之于江,浮之於海,萬物紛紛孰非其有。夫挾依於跂躍之術,提挈人間之際,撣掞挺挏世之風俗,以摸蘇牽連物之微妙,猶得肆其志,充其欲,何況懷環瑋之道,忘肝膽,遺耳目,獨浮游無方之外,不與物相弊摋,中徙倚無形之域,而和以天地者乎!若然者,偃其聰明,而抱其太素,以利害爲塵垢,以死生爲晝夜。是故目觀玉輅琬象之狀,耳聽白雪、清角之聲,不能以亂其神;登千仞之穀,臨蝯眩之岸,不足以滑其和。譬若鍾山之玉,炊以爐炭,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。則至德天地之精也。是故生不足以使之,利何足以動之?死不足以禁之,害何足以恐之?明於死生之分,達於利害之變,雖以天下之大,易骭之一毛,無所概於志也!
夫貴賤之於身也,猶條風之時麗也;毀譽之於己,猶蚊虻之一過也。夫秉皓白而不黑,行純粹而不糅,處玄冥而不暗,休於天鈞而不䃣,孟門、終隆之山不能禁,唯體道能不敗。湍瀨旋淵,呂梁之深不能留也;太行石澗,飛狐、句望之險不能難也。是故身處江海之上,而神游魏闕之下。非得一原,孰能至於此哉!
是故與至人居,使家忘貧,使王公簡其富貴而樂卑賤,勇者衰其氣,貪者消其欲;坐而不教,立而不議,虛而往者實而歸,故不言而能飲人以和。是故至道無爲,一龍一蛇,盈縮卷舒,與時變化。外從其風,內守其性,耳目不耀,思慮不營。其所居神者,台簡以遊太清,引楯萬物,羣美萌生。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,休其神者神居之。道出一原,通九門,散六衢,設於無垓坫之宇,寂寞以虛無。非有爲於物也,物以有爲於己也。是故舉事而順於道者,非道之所爲也,道之所施也。
夫天之所覆,地之所載,六合所包,陰陽所呴,雨露所濡,道德所扶,此皆生一父母而閱一和也。是故槐榆與橘柚合而爲兄弟,有苗與三危通爲一家。夫目視鴻鵠之飛,耳聽琴瑟之聲,而心在雁門之間。一身之中,神之分離剖判,六合之內,一舉而千萬里。是故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胡越;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一圈也。百家異說,各有所出。若夫墨、楊、申、商之於治道,猶蓋之無一橑,而輪之無一輻。有之可以備數,無之未有害於用也;己自以爲獨擅之,不通之於天地之情也。今夫冶工之鑄器,金踴躍於爐中,必有波溢而播棄者,其中地而凝滯,亦有以象於物者矣。其形雖有所小用哉,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,又況比於規形者乎?其於道相去亦遠矣!
今夫萬物之疏躍枝舉,百事之莖葉條蘖,皆本於一根,而條循千萬也。若此則有所受之矣,而非所授者。所受者無授也,而無不受也。無不受也者,譬若周雲之蘢蓯,遼巢鼓濞而爲雨。沈溺萬物,而不與爲濕焉。今夫善射者有儀錶之度,如工匠有規矩之數,此皆所得以至於妙。然而奚仲不能爲逢蒙,造父不能爲伯樂者,是曰諭於一曲,而不通于萬方之際也。今以涅染緇,則黑於涅;以藍染青,則青于藍。涅非緇也,青非藍也。茲雖遇其母,而無能複化已。是何則?以諭其轉而益薄也。何況夫未始有涅、藍造化之者乎?其爲化也,雖鏤金石,書竹帛,何足以舉其數!由此觀之,物莫不生於有也,小大優遊矣!夫秋毫之末,淪於無間而復歸於大矣;蘆苻之厚,通於無㙬?而復反於敦龐。若夫無秋毫之微,蘆苻之厚,四達無境,通於無圻,而莫之要禦夭遏者,其襲微重妙,挺挏萬物,揣丸變化,天地之間何足以論之。夫疾風孛攵木,而不能拔毛髮;雲台之高,墮者折脊碎腦,而蚊虻適足以翱翔。夫與蚑蟯同乘天機,夫受形於一圈,飛輕微細者,猶足以脫其命,又況未有類也!由此觀之,無形而生有形,亦明矣。是故聖人托其神於靈府,而歸於萬物之初。視于冥冥,聽於無聲。冥冥之中,獨見曉焉;寂漠之中,獨有照焉。其用之也以不用,其不用也而後能用之;其知也乃不知,其不知也而後能知之也。
夫天不定,日月無所載;地不定,草木無所植;所立于身者不寧,是非無所形。是故有眞人然後有眞知。其所持者不明,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歟?今夫積惠重厚,累愛襲恩,以聲華嘔苻嫗掩萬民百姓,使知之欣欣然,人樂其性者,仁也。舉大功,立顯名,體君臣,正上下,明親疏,等貴賤,存危國,繼絕世,決挐治煩,興毀宗,立無後者,義也。閉九竅,藏心志,棄聰明,反無識,芒然仿佯於塵埃之外,而消搖於無事之業,含陰吐陽,而萬物和同者,德也。是故道散而爲德,德溢而爲仁義,仁義立而道德廢矣!百圍之木,斬而爲犧尊。鏤之以剞𠜾,雜之以青黃,華藻鎛鮮,龍蛇虎豹,曲成文章,然其在斷溝中,壹比犧尊,溝中之斷,則醜美有間矣。然而失木性鈞也。是故神越者其言華,德蕩者其行偽,至精亡於中,而言行觀於外,此不免以身役物矣。夫趨舍行偽者,爲精求於外也。精有湫盡,而行無窮極,則滑心濁神而惑亂其本矣。其所守者不定,而外淫於世俗之風,所斷差跌者,而內以濁其清明,是故躊躇以終,而不得須臾恬澹矣。
是故聖人內修道術,而不外飾仁義,不知耳目之宣,而游於精神之和。若然者,下揆三泉,上尋九天,橫廓六合,揲貫萬物,此聖人之游也。若夫眞人,則動溶於至虛,而游於滅亡之野。騎蜚廉而從敦圄。馳於外方,休乎宇內,燭十日而使風雨,臣雷公,役夸父,妾宓妃,妻織女,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!是故虛無者道之舍,平易者道之素。
夫人之事其神而嬈其精,營慧然而有求於外,此皆失其神明而離其宅也。是故凍者假兼衣於春,而暍者望冷風於秋,夫有病於內者,必有色於外矣。夫暍岑木色青翳,而蠃愈蝸睆,此皆治目之藥也。人無故求此物者,必有蔽其明者。聖人之所以駭天下者,眞人未嘗過焉;賢人之所以矯世俗者,聖人未嘗觀焉。夫牛蹄之涔,無尺之鯉;塊阜之山,無丈之村,所以然者何也?皆其營宇狹小,而不能容巨大也。又況乎以無裹之者邪!此其爲山淵之勢亦遠矣!夫人之拘于世也,必形系而神泄,故不免於虛,使我可系羈者,必其有命在於外也。
至德之世,甘瞑於溷澖之域,而徙倚於汗漫之宇。提挈天地而委萬物,以鴻蒙爲景柱,而浮揚乎無畛之際。是故聖人呼吸陰陽之氣,而羣生莫不顒顒然仰其德以和順。當此之時,莫之領理,決離隱密而自成。渾渾蒼蒼,純樸未散,旁薄爲一,而萬物大優,是故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。及世之衰也,至伏羲氏,其道昧昧芒芒然,吟德懷和,被施頗烈,而知乃始,昧昧晽晽,皆欲離其童蒙之心,而覺視於天地之間。是故其德煩而不能一。乃至神農、黃帝,剖判大宗,竅領天地,襲九窾,重九𤍂,提挈陰陽,嫥捖剛柔,枝解葉貫,萬物百族,使各有經紀條貫。于此萬民睢睢盱盱然,莫不竦身而載聽視。是故治而不能和下。棲遲至於昆吾、夏后之世,嗜欲連于物,聰明誘於外,而性命失其得。施及周室之衰,澆淳散樸,雜道以偽,儉德以行,而巧故萌生。周室衰而王道廢,儒墨乃始列道而議,分徒而訟,於是博學以疑聖,華誣以脅眾,弦歌鼓舞,緣飾《詩》、《書》,以買名譽於天下。繁登降之禮,飾紱冕之服,聚眾不足以極其變,積財不足以贍其費。於是萬民乃始慲觟離跂,各欲行其知偽,以求鑿枘於世而錯擇名利。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,而失其大宗之本。夫世之所以喪性命,有衰漸以然,所由來者久矣!
是故聖人之學也,欲以返性于初,而游心於虛也。達人之學也,欲以通性於遼廓,而覺於寂漠也。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,內愁五藏,外勞耳目,乃始招蟯振繾物之毫芒,搖消掉捎仁義禮樂,暴行越智於天下,以招號名聲於世。此我所羞而不爲也。
是故與其有天下也,不若有說也;與其有說也,不若尚羊物之終始也;而條達有無之際。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不加沮,定於死生之境,而通於榮辱之理。雖有炎火洪水彌靡於天下,神無虧缺於胸臆之中矣。若然者,視天下之間,猶飛羽浮芥也。孰肯分分然以物爲事也!水之性眞清,而土汩之;人性安靜,而嗜欲亂之。夫人之所受於天者,耳目之於聲色也,口鼻之於芳臭也,肌膚之於寒燠,其情一也;或通於神明,或不免於癡狂者,何也?其所爲制者異也。是故神者智之淵也,淵清則明矣;智者心之府也,智公則心平矣。人莫鑒於流沫,而鑒於止水者,以其靜也;莫窺形於生鐵,而窺於明鏡者,以睹其易也。夫唯易且靜,形物之性也。由此觀之,用也必假之於弗用也。是故虛室生白,吉祥止也。夫鑒明者,塵垢弗能霾;神清者,嗜欲弗能亂。精神已越於外,而事複返之,是失之於本,而求之於末也。外內無符而欲與物接,弊其元光,而求知之於耳目,是釋其昭昭,而道其冥冥也,是之謂失道。心有所至,而神喟然在之,反之於虛,則消鑠滅息,此聖人之游也。故古之治天下也,必達乎性命之情。其舉錯未必同也,其合於道一也。
夫夏日之不被裘者,非愛之也,燠有餘於身也;冬日之不用翣者,非簡之也,清有餘於適也。夫聖人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,節於己而已。貪污之心奚由生哉!故能有天下者,必無以天下爲也;能有名譽者,必無以趨行求者也。聖人有所于達,達則嗜欲之心外矣。
孔、墨之弟子,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世,然而不免於儡,身猶不能行也。又況所教乎?是何則?其道外也。夫以末求返于本,許由不能行也,又況齊民乎!誠達於性命之情,而仁義固附矣。趨舍何足以滑心!
若夫神無所掩,心無所載,通洞條達,恬漠無事,無所凝滯,虛寂以待,勢利不能誘也,辯者不能說也,聲色不能淫也,美者不能濫也,智者不能動也,勇者不能恐也,此眞人之道也。若然者,陶冶萬物,與造化者爲人,天地之間,宇宙之內,莫能夭遏。夫化生者不死,而化物者不化。神經於驪山、太行而不能難,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,處小隘而不塞,橫扃天地之間而不窕。不通此者,雖目數千羊之羣,耳分八風之調,足蹀陽阿之舞,而手會綠水之趨,智終天地,明照日月,辯解連環,澤潤玉石,猶無益於治天下也。靜漠恬澹,所以養性也;和愉虛無,所以養德也。外不滑內,則性得其宜;性不動和,則德安其位。養生以經世,抱德以終年,可謂能體道矣。若然者,血脈無鬱滯,五藏無蔚氣,禍福弗能撓滑,非譽弗能塵垢,故能致其極。非有其世,孰能濟焉?有其人不遇其時,身猶不能脫,又況無道乎!且人之情,耳目應感動,心志知憂樂,手足之𢶊疾𧒃、辟寒暑,所以與物接也。蜂蠆螫指而神不能憺,蚊虻噬膚而知不能平。夫憂患之來攖人心也,非直蜂蠆之螫毒,而蚊虻之慘怛也,而欲靜漠虛無,奈之何哉?
夫目察秋毫之末,耳不聞雷霆之聲;耳調玉石之聲,目不見太山之高。何則?小有所志,而大有所忘也。今萬物之來,擢拔吾性,攓取吾情,有若泉源,雖欲勿稟,其可得邪!今夫樹木者,灌以瀿水,疇以肥壤。一人養之,十人拔之,則必無餘蘖,又況與一國同伐之哉!雖欲久生,豈可得乎?今盆水在庭,清之終日,未能見眉睫,濁之不過一撓,而不能察方員;人神易濁而難清,猶盆水之類也。況一世而撓滑之,曷得須臾平乎!古者至德之世,賈便其肆,農樂其業,大夫安其職,而處士修其道。當此之時,風雨不毀折,草木不夭,九鼎重味,珠玉潤澤,洛出丹書,河出綠圖。故許由、方回、善卷披衣得達其道。何則?世之主有欲天下之心,是以人得自樂其間。四子之才,非能盡善,蓋今之世也,然莫能與之同光者,遇唐、虞之時。逮至夏桀、殷紂,燔生人,辜諫者,爲炮烙,鑄金柱,剖賢人之心,析才士之脛,醢鬼侯之女,菹梅伯之骸。當此之時,嶢山崩,三川涸,飛鳥鎩翼,走獸擠腳。當此之時,豈獨無聖人哉?然而不能通其道者,不遇其世。夫鳥飛千仞之上,獸走叢薄之中,禍猶及之,又況編戶齊民乎?由此觀之,體道者不專在於我,亦有系於世矣。
夫曆陽之都,一夕反而爲湖,勇力聖知與疲怯不肖者同命,巫山之上,順風縱火,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。故河魚不得明目,稚稼不得育時,其所生者然也。故世治則愚者不能獨亂,世亂則智者不能獨治。身蹈於濁世之中,而責道之不行也,是猶兩絆騏驥,而求其致千里也。置猿檻中,則與豚同,非不巧捷也,無所肆其能也。舜之耕陶也,不能利其里;南面王,則德施乎四海。仁非能益也,處便而勢利也。古之聖人,其和愉寧靜,性也;其志得道行,命也。是故性遭命而後能行,命得性而後能明,烏號之弓、溪子之弩,不能無弦而射;越舲蜀艇,不能無水而浮。今矰繳機而在上,𦉾罟張而在下,雖欲翱翔,其勢焉得?故《詩》云:「采采卷耳,不盈傾筐,嗟我懷人,置彼周行。」以言慕遠世也。

3《天文訓》

天墜未形,馮馮翼翼,洞洞灟灟,故曰太昭。道始生虛廓,虛廓生宇宙,宇宙生氣。氣有涯垠,清陽者薄靡而爲天,重濁者凝滯而爲地。清妙之合專易,重濁之凝竭難,故天先成而地後定。天地之襲精爲陰陽,陰陽之專精爲四時,四時之散精爲萬物。積陽之熱氣生火,火氣之精者爲日;積陰之寒氣爲水,水氣之精者爲月;日月之淫爲精者爲星辰,天受日月星辰,地受水潦塵埃。
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爲帝,怒而觸不周之山。天柱折,地維絕。天傾西北,故日月星辰移焉;地不滿東南,故水潦塵埃歸焉。天道曰圓,地道曰方。方者主幽,圓者主明。明者,吐氣者也,是故火曰外景;幽者,含氣者也,是故水曰內景。吐氣者施,含氣者化,是故陽施陰化。天之偏氣,怒者爲風;地之含氣,和者爲露。陰陽相薄,感而爲雷,激而爲霆,亂而爲霧。陽氣勝則散而爲雨露,陰氣盛則凝而爲霜雪。
毛羽者,飛行之類也,故屬於陽;介鱗者,蟄伏之類也,故屬於陰。日者,陽之主也,是故春夏則羣獸除,日至而麋鹿解。月者,陰之宗也,是以月虛而魚腦減,月死而蠃蛖膲。火上蕁,水下流,故鳥飛而高,魚動而下。物類相動,本標相應,故陽燧見日,則燃而爲火;方諸見月,則津而爲水。虎嘯而穀風至,龍舉而景雲屬。麒麟鬬而日月食,鯨魚死而彗星出,蠶珥絲而商弦絕,賁星墜而勃海決。
人主之情,上通於天,故誅暴則多飄風,枉法令則多蟲螟,殺不辜則國赤地,令不收則多淫雨。四時者,天之吏也;日月者,天之使也;星辰者,天之期也;虹霓、彗星者,天之忌也。天有九野,九千九百九十九隅,去地五億萬里。五星、八風、二十八宿、五官、六府、紫宮、太微、軒轅、咸池、四守、天阿。
何謂九野?中央曰鈞天,其星角、亢、氐;東方曰蒼天,其星房、心、尾;東北曰變天,其星箕、斗、牽牛;北方曰玄天,其星須女、虛、危、營室;西北方曰幽天,其星東壁、奎、婁;西方曰顥天,其星胃、昴、畢;西南方曰朱天,其星觜嶲、參、東井;南方曰炎天,其星輿鬼、柳、七星;東南方曰陽天,其星張、翼、軫。
何謂五星?東方,木也,其帝太皞,其佐句芒,執規而治春;其神爲歲星,其獸蒼龍,其音角,其日甲乙。南方,火也,其帝炎帝,其佐朱明,執衡而治夏;其神爲熒惑,其獸朱鳥,其音徵,其日丙丁。中央,土也,其帝黃帝,其佐後土,執繩而制四方;其神爲鎮星,其獸黃龍,其音宮,其日戊己。西方,金也,其帝少昊,其佐蓐收,執矩而治秋;其神爲太白,其獸白虎,其音商,其日庚辛。北方,水也,其帝顓頊,其佐玄冥,執權而治冬;其神爲辰星,其獸玄武,其音羽,其日壬癸。太陰在四仲,則歲星行三宿,太陰在四鉤,則歲星行二宿,二八十六,三四十二,故十二歲而行二十八宿。日行十二分度之一,歲行三十度十六分度之七,十二歲而周。熒惑常以十月入太微,受制而出行列宿,司無道之國,爲亂爲賊,爲疾爲喪,爲饑爲兵,出入無常,辯變其色,時見時匿。鎮星以甲寅元始建斗,歲鎮行一宿,當居而弗居,其國亡土,未當居而居之,其國益地,歲熟。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,歲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五,二十八歲而周,太白元始以正月建寅,與熒惑晨出東方,二百四十日而入,入百二十日而夕出西方,二百四十日而入,入三十五日而複出東方,出以辰戌,入以醜未。當出而不出,未當入而入,天下偃兵;當入而不入,當出而不出,天下興兵。辰星正四時,常以二月春分效奎、婁,以五月下,以五月夏至效東井、輿鬼,以八月秋效角、亢,以十一月冬至效斗、牽牛,出以辰戌,入以醜未,出二旬而入。晨候之東方,夕候之西方。一時不出,其時不和;四時不出,天下大饑。
何謂八風?距日冬至四十五日,條風至;條風至四十五日,明庶風至;明庶風至四十五日,清明風至;清明風至四十五日,景風至;景風至四十五日,涼風至;涼風至四十五日,閶闔風至;閶闔風至四十五日,不周風至;不周風至四十五日,廣莫風至。條風至,則出輕系,去稽留;明庶風至,則正封疆,修田疇;清明風至,則出幣帛,使諸侯;景風至,則爵有位,賞有功;涼風至,則報地德,祀四郊;閶闔風至,則收懸垂,琴瑟不張;不周風至,則修宮室,繕邊城;廣莫風至,則閉關梁,決刑罰。
何謂五官?東方爲田,南方爲司馬,西方爲理,北方爲司空,中央爲都。
何謂六府?子午、醜未、寅申、卯酉、辰戌、己亥是也。
太微者,太一之庭也。紫宮者,太一之居也。軒轅者,帝妃之舍也,咸池者,水魚之囿也。天阿者,羣神之闕也。四宮者,所以守司賞罰。太微者,主朱雀,紫宮執斗而左旋,日行一度,以周於天,日冬至峻狼之山,日移一度,凡行百八十二度八分度之五,而夏至牛首之山,反覆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成一歲。天一元始,正月建寅,日月俱入營室五度,天一以始建七十六歲,日月複以正月入營室五度無餘分,名曰一紀。凡二十紀,一千五百二十歲大終,日月星辰複始甲寅元。日行一度,而歲有奇四分度之一,故四歲而積千四百六十一日而複合,故舍八十歲而複故曰。子午、卯酉爲二繩,醜寅、辰巳、未申、戌亥爲四鉤。東北爲報德之維也,西南爲背陽之維,東南爲常羊之維,西北爲蹄通之維。日冬至則斗北中繩,陰氣極,陽氣萌,故曰冬至爲德。日夏至則斗南中繩,陽氣極,陰氣萌,故曰夏至爲刑。陰氣極,則北至北極,下至黃泉,故不可以鑿地穿井,萬物閉藏,蟄蟲首穴,故曰德在室。陽氣極,則南至南極,上至朱天,故不可以夷丘上屋,萬物蕃息,五穀兆長,故曰德在野。日冬至則水從之,日夏至則火從之,故五月火正而水漏,十一月水正而陰勝。陽氣爲火,陰氣爲水。水勝,故夏至濕;火勝,故冬至燥;燥故炭輕,濕故炭重。日冬至,井水盛,盆水溢,羊脫毛,麋角解,鵲始巢,八尺之修,日中而景丈三尺。日夏至而流黃澤,石精出,蟬始鳴,半夏生,蚊虻不食駒犢,鷙鳥不搏黃口,八尺之景,修徑尺五寸。景修則陰氣勝,景短則陽氣勝。陰氣勝則爲水,陽氣勝則爲旱。
陰陽刑德有七舍。何謂七舍?室、堂、庭、門、巷、術、野。十二月德居室三十日,先日至十五日,後日至十五日,而徙所居各三十日。德在室則刑在野,德在堂則刑在術,德在庭則刑在巷,陰陽相德,則刑德合門。八月、二月,陰陽氣均,日夜分平,故曰刑德合門。德南則生,刑南則殺,故曰二月會而萬物生,八月會而草木死,兩維之間,九十一度十六分度之五而升,日行一度,十五日爲一節,以生二十四時之變。斗指子,則冬至,音比黃鍾。加十五日指癸,則小寒,音比應鍾。加十五日指醜,則大寒,音比無射。加十五日指報德之維,則越陰在地,故曰距日冬至四十六日而立春,陽氣凍解,音比南呂。加十五日指寅,則雨水,音比夷則。加十五日指甲,則雷驚蟄,音比林鍾。加十五日指卯中繩,故曰春分則雷行,音比蕤賓。加十五日指乙,則清明風至,音比仲呂。加十日指辰,則穀雨,音比姑洗。加十五日指常羊之維,則春分盡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夏,大風濟,音比夾鍾。加十五日指巳,則小滿,音比太蔟。加十五日指丙,則芒種,音比大呂。加十五日指午,則陽氣極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夏至,音比黃鍾。加十五指丁,則小暑,音比大呂。加十五日指未,則大暑,音比太蔟。加十五日指背陽之維,則夏分盡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秋,涼風至,音比夾鍾。加十五日指申,則處暑,音比姑洗。加十五日指庚,則白露降,音比仲呂。加十五日指酉中繩,故曰秋分雷臧,蟄蟲北向,音比蕤賓。加十五日指辛,則寒露,音比林鍾。加十五日指戌,則霜降,音比夷則。加十五日指蹄通之維,則秋分盡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冬,草木畢死,音比南呂。加十五日指亥,則小雪,音比無射。加十五日指壬,則大雪,音比應鍾。加十五日指子。故曰:陽生於子,陰生於午。陽生於子,故十一月日冬至,鵲始加巢,人氣鍾首。陰生於午,故五月爲小刑,薺麥亭曆枯,冬生草木必死。
斗杓爲小歲,正月建寅,月從左行十二辰。咸池爲太歲,二月建卯,月從右行四仲,終而複始。太歲迎者辱,背者強,左者衰,右者昌,小歲東南則生,西北則殺,不可迎也,而可背也,不可左也,而可右也,其此之謂也。大時者,咸池也。小時者,月建也。天維建元,常以寅始起,右徙一歲而移,十二歲而大周天,終而複始。淮南元年冬,太一在丙子,冬至甲午,立春丙子。二陰一陽成氣二,二陽一陰成氣三,合氣而爲音,合陰而爲陽,合陽而爲律,故曰五音六律。音自倍而爲日,律自倍而爲辰,故日十而辰十二。月日行十三度七十六分度之二十六,二十九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四百九十九而爲月,而以十二月爲歲。歲有餘十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八百二十七,故十九歲而七閏。日冬至子午,夏至卯酉,冬至加三日,則夏至之日也。歲遷六日,終而複始,壬午冬至,甲子受制,木用事,火煙青。七十二日,丙子受制,火用事,火煙赤。七十二日,戊子受制,土用事,火煙黃。七十二日,庚子受制,金用事,火煙白。七十二日,壬子受制,水用事,火煙黑。七十二日而歲終,庚子受制。歲遷六日,以數推之,七十歲而複至甲子。甲子受制,則行柔惠,挺羣禁,開闔扇,通障塞,毋伐木。丙子受制,則舉賢良,賞有功,立封侯,出貨財。戊子受制,則養老鰥寡,行稃鬻,施恩澤。庚子受制,則繕牆垣,修城郭,審羣禁,飾兵甲,儆百官,誅不法。壬子受制,則閉門閭,大搜客,斷刑罰,殺當罪,息關梁,禁外徙。
甲子氣燥濁,丙子氣燥陽,戊子氣濕濁,庚子氣燥寒,壬子氣清寒,丙子幹甲子,蟄蟲早出,故雷早行。戊子幹甲子,胎夭卵毈,鳥蟲多傷。庚子幹甲子,有兵。壬子幹甲子,春有霜。戊子幹丙子,霆。庚子幹丙子,夷。壬子幹丙子,雹。甲子幹丙子,地動。庚子幹戊子,五穀有殃。壬子幹戊子,夏寒雨霜。甲子幹戊子,介蟲不爲。丙子幹戊子,大旱,苽封熯。壬子幹庚子,大剛,魚不爲。甲子幹庚子,草木再死再生。丙子幹庚子,草木複榮。戊子幹庚子,歲或存或亡。甲子幹壬子,冬乃不藏。丙子幹壬子,星墜。戊子幹壬子,蟄蟲冬出其鄉。庚子幹壬子,冬雷其鄉。
季春三月,豐隆乃出,以將其雨。至秋三月,地氣不藏,乃收其殺,百蟲蟄伏,靜居閉戶,青女乃出,以降霜雪。行十二時之氣,以至於仲春二月之夕,乃收其藏而閉其寒。女夷鼓歌,以司天和,以長百穀禽鳥草木。孟夏之月,以熟穀禾,雄鳩長鳴,爲帝候歲。是故天不發其陰,則萬物不生;天不發其陽,則萬物不成。天圓地方,道在中央,日爲德,月爲刑,月歸而萬物死,日至而萬物生。遠山則山氣藏,遠水則水蟲蟄,遠木則木葉槁。日五日不見,失其位也,聖人不與也。日出於暘谷,浴于咸池,拂於扶桑,是謂晨明。登於扶桑,爰始將行,是謂胐明。至於曲阿,是謂旦明。至於曾泉,是謂蚤食。至於桑野,是謂晏食。至於衡陽,是謂隅中。至於昆吾,是謂正中。至於鳥次,是謂小還。至於悲谷,是謂餔時。至於女紀,是謂大還。至於淵虞,時謂高舂。至於連石,是謂下舂。至於悲泉,爰止其女,爰息其馬,是謂懸車。至於虞淵,是謂黃昏。至於蒙穀,是謂定昏。
日入于虞淵之汜,曙于蒙穀之浦,行九州七舍,有五億萬七千三百九里。禹以爲朝、晝、昏、夜。夏日至則陰乘陽,是以萬物就而死。冬日至則陽乘陰,是以萬物仰而生。晝者陽之分,夜者陰之分。是以陽氣勝則日修而夜短,陰氣勝則日短而夜修。帝張四維,運之以斗,月徙一辰,複反其所。正月指寅,十二月指醜,一歲而匝,終而複始。指寅,則萬物螾螾也,律受太蔟。太蔟者,蔟而未出也。指卯,卯則茂茂然,律受夾鍾。夾鍾者,種始莢也。指辰,辰則振之也,律受姑洗。姑洗者,陳去而新來也。指巳,巳則生已定也,律受仲呂。仲呂者,中充大也。指午,午者,忤也,律受蕤賓。蕤賓者,安而服也。指未,未,昧也,律受林鍾。林鍾者,引而止也。指申,申者,呻之也,律受夷則。夷則者,易其則也,德以去矣。指酉,酉者,飽也,律受南呂。南呂者,任包大也。指戌,戌者,滅也,律受無射。無射,入無厭也。指亥,亥者,閡也,律受應鍾。應鍾者,應其鍾也。指子,子者,茲也,律受黃鍾。黃鍾者,鍾巳黃也。指醜,醜者,紐也,律受大呂。大呂者,旅旅而去也。其加卯酉,則陰陽分,日夜平矣。故曰規生矩殺,衡長權藏,繩居中央,爲四時根。
道曰規,道始於一,一而不生,故分而爲陰陽,陰陽合和而萬物生。故曰「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」天地三月而爲一時,故祭祀三飯以爲禮,喪紀三踴以爲節,兵重三罕以爲制。以三參物,三三如九,故黃鍾之律九寸而宮音調,因而九之,九九八十一,故黃鍾之數立焉。黃者,土德之色;鍾者,氣之所鍾也。日冬至德氣爲土,土色黃,故曰黃鍾。律之數六,分爲雌雄,故曰十二鍾,以副十二月。十二各以三成,故置一而十一,三之,爲積分爲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,黃鍾大數立焉。凡十二律,黃鍾爲宮,太蔟爲商,姑洗爲角,林鍾爲徵,南呂爲羽。物以三成,音以五立,三與五如八,故卵生者八竅。律之初生也,寫鳳之音,故音以八生。黃鍾爲宮,宮者,音之君也。故黃鍾位子,其數八十一,主十一月。下生林鍾。林鍾之數五十四,主六月,上生太蔟。太蔟之數七十二,主正月,下生南呂。南呂之數四十八,主八月,上生姑洗。姑洗之數六十四,主三月,下生應鍾。應鍾之數四十二,主十月,上生蕤賓,蕤賓之數五十七,主五月,上生大呂。大呂之數七十六,主十二月,下生夷則。夷則之數五十一,主七月。上生夾鍾。夾鍾之數六十八,主二月,下生無射。無射之數四十五,主九月,上生仲呂。仲呂之數六十,主四月,極不生。徵生宮,宮生商,商生羽,羽生角,角生姑洗,姑洗生應鍾,比于正音,故爲和。應鍾生蕤賓,不比正音,故爲繆。日冬至,音比林鍾,浸以濁。日夏至,音比黃鍾,浸以清。以十二律應二十四時之變,甲子,仲呂之徵也;丙子,夾鍾之羽也;戊子,黃鍾之宮也;庚子,無射之商也;壬子,夷則之角也。古之爲度量輕重,生乎天道。黃鍾之律修九寸,物以三生,三九二十七,故幅廣二尺七寸。音以八相生,故人修八尺,尋自倍,故八尺而爲尋。有形則有聲,音之數五,以五乘八,五八四十,故四丈而爲匹。匹者,中人之度也。一匹而爲制。秋分蔈定,蔈定而禾熟。律之數十二,故十二蔈而當一粟,十二粟而當一寸。律以當辰,音以當日,日之數十,故十寸而爲尺,十尺而爲丈。其以爲量,十二粟而而當一分,十二分而當一銖,十二銖而當半兩。衡有左右,因倍之,故二十四銖爲一兩,天有四時,以成一歲,因而四之,四四十六,故十六兩而爲一斤。三月而爲一時,三十日爲一月,故三十斤爲一鈞。四時而爲一歲,故四鈞爲一石。其以爲音也,一律而生五音,十二律而爲六十音,因而六之,六六三十六,故三百六十音以當一歲之日。
故律曆之數,天地之道也。下生者倍,以三除之;上生者四,以三除之。太陰元始建於甲寅,一終而建甲戌,二終而建甲午,三終而複得甲寅之元。歲徙一辰,立春之後,得其辰而遷其所順。前三後五,百事可舉。太陰所建,蟄蟲首穴而處,鵲巢鄉而爲戶。太陰在寅,朱鳥在卯,勾陳在子,玄武在戌,白虎在酉,蒼龍在辰。寅爲建,卯爲除,辰爲滿,巳爲平,主生。午爲定,未爲執,主陷。申爲破,主衡。酉爲危,主杓。戌爲成,主少德。亥爲收,主大德。子爲開,主太歲。醜爲閉,主太陰。太陰在寅,歲名曰攝提格,其雄爲歲星,舍斗、牽牛,以十一月與之晨出東方,東井、輿鬼爲對。太陰在卯,歲名單閼,歲星舍須女、虛、危,以十二月與之晨東方,柳、七星、張爲對。太陰在辰,歲名曰執除,歲星舍營室、東壁,以正月與之晨出東方,翼、軫爲對。太陰在巳,歲名曰大荒落,歲星舍奎、婁,以二月與之晨出東方,角、亢爲對。太陰在午,歲名曰敦牂,歲星舍胃、昴、畢,以三月與之晨出東方,氐、房、心爲對。太陰在未,歲名曰協洽,歲星舍觜嶲、參,以四月與之晨出東方,尾、箕爲對。太陰在申,歲名曰涒灘,歲星舍東井、輿鬼,以五月與之晨出東方,斗、牽牛爲對。太陰在酉,歲名作鄂,歲星舍柳、七星、張,以六月與之晨出東方,須女、虛、危爲對。太陰在戌,歲名曰閹茂,歲星舍翼、軫,以七月與之晨出東方,營室、東壁爲對。太陰在亥,歲名大淵獻,歲星舍角、亢,以八月與之晨出東方,奎、婁爲對。太陰在子,歲名困敦,歲星舍氐、房、心,以九月與之晨出東方,胃、昴、畢爲對。太陰在醜,歲名曰赤奮若,歲星舍尾、箕,以十月與之晨出東方,觜嶲、參爲對。太陰在甲子,刑德合東宮,常徙所不勝,合四歲而離,離十六歲而複合。所以離者,刑不得入中宮,而徙於木。
太陰所居,日爲德,辰爲刑。德,綱日自倍因,柔日徙所不勝。刑,水辰之木,木辰之水,金、火立其處。凡徙諸神,朱鳥在太陰前一,鉤陳在後三,玄武在前五,白虎在後六,虛星乘鉤陳而天地襲矣。凡日,甲剛乙柔,丙剛丁柔,以至於癸。木生於亥,壯於卯,死於未,三辰皆木也。火生於寅,壯於午,死於戌,三辰皆火也。土生於午,壯於戌,死於寅,三辰皆土也。金生於巳,壯於酉,死於醜,三辰皆金也。水生於申,壯於子,死於辰,三辰皆水也。故五勝生一,壯五,終九。五九四十五,故神四十五日而一徙,以三應五,故八徙而歲終。凡用太陰,左前刑,右背德,擊鉤陳之沖辰,以戰必勝,以攻必克。欲知天道,以日爲主,六月當心,左周而行,分而爲十二月,與日相當,天地重襲,後必無殃。
星,正月建營室,二月建奎、婁,三月建胃,四月建畢,五月建東井,六月建張,七月建翼,八月建亢,九月建房,十月建尾,十一月建牽牛,十二月建虛。星分度,角十二,亢九,氐十五,房五,心五,尾十八,箕十一四分一,斗二十六,牽牛八,須女十二,虛十,危十七,營室十六,東壁九,奎十六,婁十二,胃十四,昴十一,畢十六,觜嶲二,參九,東井三十三,輿鬼四,柳十五,星七,張、翼各十八,軫十七,凡二十八宿也。
星部地名,角、亢鄭,氐、房、心宋,尾、箕燕,斗、牽牛越,須女吳,虛、危齊,營室、東壁衛,奎、婁魯,胃、昴畢魏,觜嶲、參趙,東井、輿鬼秦,柳、七星、張周,翼、軫楚。歲星之所居,五穀豐昌,其對爲沖,歲乃有殃。當居而不居,越而之他處,主死國亡。太陰治春,則欲行柔惠溫涼;太陰治夏,則欲佈施宣明;太陰治秋,則欲修備繕兵;太陰治冬,則欲猛毅剛強。三歲而改節,六歲而易常,故三歲而一饑,六歲而一衰,十二歲一康。甲齊,乙東夷,丙楚,丁南夷,戊魏,己韓,庚秦,辛西夷,壬衛,癸越。子周,醜翟,寅楚,卯鄭,辰晉,巳衛,午秦,未宋,申齊,酉魯,戌趙,亥燕。甲乙寅卯,木也;丙丁巳午,火也;戊己四季,土也;庚辛申酉,金也;壬癸亥子,水也。水生木,木生火,火生土,土生金,金生水。子生母曰義,母生子曰保,子母相得曰專,母勝子曰制,子勝母曰困。以勝擊殺,勝而無報,以專從事,而有功。以義行理,名立而不墮。以保畜養,萬物蕃昌,以困舉事,破滅死亡。北斗之神有雌雄,十一月始建於子,月從一辰,雄左行,雌右行,五月合午謀刑,十一月合子謀德。太陰所居辰爲厭日,厭日不可以舉百事,堪輿徐行,雄以音知雌,故爲奇辰。數從甲子始,子母相求,所合之處爲合,十日十二辰,週六十日,凡八合。合於歲前則死亡,合於歲後則無殃。甲戌,燕也;乙酉,齊也;丙午,越也;丁巳,楚也;庚申,秦也;辛卯,戎也;壬子,代也;癸亥,胡也;戊戌、己亥,韓也;己酉、己卯,魏也;戊午、戊子,八合天下也。太陰、小歲、星、日、辰五神皆合,其日有雲氣風雨,國君當之。
天神之貴者,莫貴於青龍,或曰天一,或曰太陰。太陰所居,不可背而可向,北斗所擊,不可與敵,天地以設,分而爲陰陽,陽生於陰,陰生於陽。陰陽相錯,四維乃通。或死或生,萬物乃成。蚑行喙息,莫貴于人,孔竅肢體,皆通於天。天有九重,人亦有九竅;天有四時以制十二月,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節;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,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節。故舉事而不順天者,逆其生者也。以日冬至數來歲正月朔日,五十日者,民食足;不滿五十日,日減一十;有餘日,日益一升。有其歲司也。
攝提格之歲,歲早水晚旱,稻疾,蠶不登,菽麥昌,民食四升寅。在甲曰閼蓬。單閼之歲,歲和,稻、菽、麥、蠶昌,民食五升。卯。在乙曰旃蒙。執徐之歲,歲早旱晚水,小饑,蠶閉,麥熟,民食三升。辰。在丙曰柔兆。大荒落之歲,歲有小兵,蠶小登,麥昌,菽疾,民食二升。巳。在丁曰強圉。敦牂之歲,歲大旱,蠶登,稻疾,菽麥昌,禾不爲,民食二升。午。在戊曰著邕。協洽之歲,歲有小兵,蠶登,稻昌,菽麥不爲,民食三升。未。在己曰屠維。涒灘之歲,歲和,小雨行,蠶登,菽麥昌,民食三升。申。在庚曰上章。作鄂之歲,歲有大兵,民疾,蠶不登,菽麥不爲,禾蟲,民食五升。酉。在辛曰重光。掩茂之歲,歲小饑,有兵,蠶不登,麥不爲,菽昌,民食七升。戌。在壬曰玄黓。大淵獻之歲,歲有大兵,大饑,蠶開,菽麥不爲,禾蟲,民食三升。困敦之歲,歲大霧起,大水出,蠶登、稻疾、菽麥昌,民食三升。子。在癸曰昭陽。赤奮若之歲,歲有小兵,早水,蠶不出,稻疾,菽不爲,麥昌,民食一升。
正朝夕,先樹一表東方,操一表卻去前表十步,以參望日始出北廉。日直入,又樹一表於東方,因西方之表以參望日,方入北廉則定東方。兩表之中,與西方之表,則東西之正也。日冬至,日出東南維,入西南維。至春、秋分,日出東中,入西中。夏至,出東北維,入西北維,至則正南。欲知東西、南北廣袤之數者,立四表以爲方一里歫,先春分若秋分十餘日,從歫北表參望日始出及旦,以候相應,相應則此與日直也。輒以南表參望之,以入前表數爲法,除舉廣,除立表袤,以知從此東西之數也。假使視日出,入前表中一寸,是寸得一里也,一里積八千寸,得從此東萬八千里。視日方入,入前表半寸,則半寸得一里,半寸而除一里積寸,得三萬六千里,除則從此西里數也。並之東西里數也,則極徑也。未春分而直,已秋分而不直,此處南也。未秋分而直,已春分而不直,此處北也。分、至而直,此處南北中也。從中處欲知中南也,未秋分而不直,此處南北中也。從中處欲知南北極遠近,從西南表參望日,日夏至始出與北表參,則是東與東北表等也。正東萬八千里,則從中北亦萬八千里也。倍之,南北之里數也。其不從中之數也,以出入前表之數益損之,表入一寸,寸減日近一里,表出一寸,寸益遠一里。欲知天之高,樹表高一丈,正南北相去千里,同日度其陰,北表一尺,南表尺九寸,是南千里陰短寸,南二萬里則無景,是直日下也。陰二尺而得高一丈者,南一而高五也,則置從此南至日下里數,因而五之,爲十萬里,則天高也。若使景與表等,則高與遠等也。

4《墬形訓》

墬形之所載,六合之間,四極之內,照之以日月,經之以星辰,紀之以四時,要之以太歲,天地之間,九州八極,土有九山,山有九塞,澤有九藪,風有八等,水有六品。
何謂九州?東南神州曰農土,正南次州曰沃土,西南戎州曰滔土,正西弇州曰並土,正中冀州曰中土,西北台州曰肥土,正北泲州曰成土,東北薄州曰隱土,正東陽州曰申土。
何謂九山?會稽、泰山、王屋、首山、太華、岐山、太行、羊腸、孟門。何謂九塞?曰太汾、澠厄、荊阮、方城、肴阪、井陘、令疵、句注、居庸。何謂九藪?曰越之具區,楚之雲夢澤,秦之陽紆,晉之大陸,鄭之圃田,宋之孟諸,齊之海隅,趙之鉅鹿,燕之昭餘。
何謂八風?東北曰炎風,東方曰條風,東南曰景風,南方曰巨風,西南曰涼風,西方曰飂風,西北曰麗風,北方曰寒風。
何謂六水?曰河水、赤水、遼水、黑水、江水、淮水。
闔四海之內,東西二萬八千里,南北二萬六千里,水道八千里,通穀其名川六百,陸徑三千里。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,至於西極,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。使豎亥步自北極,至於南極,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。凡鴻水淵藪,自三百仞以上,二億三萬三千五百五十里,有九淵。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爲名山,掘昆侖虛以下地,中有增城九重,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。上有木禾,其修五尋,珠樹、玉樹、琁樹、不死樹在其西,沙棠、琅玕在其東,絳樹在其南,碧樹、瑤樹在其北。旁有四百四十門,門間四里,里間九純,純丈五尺。旁有九井玉橫,維其西北之隅,北門開以內不周之風,傾宮、旋室、縣圃、涼風、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,是其疏圃。疏圃之池,浸之黃水,黃水三周複其原,是謂丹水,飲之不死。河水出昆侖東北陬,貫渤海,入禹所導積石山,赤水出其東南陬,西南注南海丹澤之東。赤水之東,弱水出自窮石,至於合黎,餘波入於流沙,絕流沙南至南海。洋水出其西北陬,入於南海羽民之南。凡四水者,帝之神泉,以和百藥,以潤萬物。
昆侖之丘,或上倍之,是謂涼風之山,登之而不死。或上倍之,是謂懸圃,登之乃靈,能使風雨。或上倍之,乃維上天,登之乃神,是謂太帝之居。扶木在陽州,日之所曊。建木在都廣,眾帝所自上下,日中無景,呼而無響,蓋天地之中也。若木在建木西,末有十日,其華照下地。
九州之大,純方千里,九州之外,乃有八殥,亦方千里。自東北方曰大澤,曰無通;東方曰大渚,曰少海;東南方曰具區,曰元澤;南方曰大夢,曰浩澤;西南方曰渚資,曰丹澤;西方曰九區,曰泉澤;西北方曰大夏,曰海澤;北方曰大冥,曰寒澤。凡八殥八澤之雲,是雨九州。
八殥之外,而有八紘,亦方千里,自東北方曰和丘,曰荒土;東方曰棘林,曰桑野;東南方曰大窮,曰眾女;南方曰都廣,曰反戶;西南方曰焦僥,曰炎土;西方曰金丘,曰沃野;西北方曰一目,曰沙所;北方曰積冰,曰委羽。凡八紘之氣,是出寒暑,以合八正,必以風雨。
八紘之外,乃有八極,自東北方曰方土之山,曰蒼門;東方曰東極之山,曰開明之門;東南方曰波母之山,曰陽門;南方曰南極之山,曰暑門;西南方曰編駒之山,曰白門;西方曰西極之山,曰閶闔之門;西北方曰不周之山,曰幽都之門;北方曰北極之山,曰寒門。凡八極之雲,是雨天下;八門之風,是節寒暑。八紘、八殥、八澤之雲,以雨九州而和中土。
東方之美者,有醫毋閭之珣玗琪焉;東南方之美者,有會稽之竹箭焉;南方之美者,有梁山之犀象焉;西南方之美者,有華山之金石焉。西方之美者,有霍山之珠玉焉;西北方之美者,有昆侖之球琳、琅玕焉。北方之美者,有幽都之筋角焉;東北方之美者,有斥山之文皮焉;中央之美者,有岱嶽以生五穀桑麻,魚鹽出焉。
凡地形,東西爲緯,南北爲經,山爲積德,川爲積刑,高者爲生,下者爲死,丘陵爲牡,溪穀爲牝。水圓折者有珠,方折者有玉。清水有黃金,龍淵有玉英。土地各以其類生,是故山氣多男,澤氣多女,障氣多喑,風氣多聾,林氣多癃,木氣多傴,岸下氣多腫,石氣多力,險阻氣多癭,暑氣多夭,寒氣多壽,穀氣多痹,丘氣多狂,衍氣多仁,陵氣多貪。輕土多利,重土多遲,清水音小,濁水音大,湍水人輕,遲水人重,中土多聖人。皆象其氣,皆應其類。故南方有不死之草,北方有不釋之冰,東方有君子之國,西方有形殘之屍。寢居直夢,人死爲鬼,磁石上飛,雲母來水,土龍致雨,燕雁代飛。蛤蟹珠龜,與月盛衰,是故堅土人剛,弱土人肥,壚土人大,沙土人細,息土人美,毛土人醜。食水者善遊能寒,食土者無心而慧,食木者多力而𡚤,食草者善走而愚,食葉者有絲而蛾,食肉者勇敢而悍,食氣者神明而壽,食穀者知慧而夭。不食者不死而神。
凡人民禽獸萬物貞蟲,各有以生,或奇或偶,或飛或走,莫知其情,唯知通道者,能原本之。天一地二人三,三三而九,九九八十一。一主日,日數十,日主人,人故十月而生。八九七十二,二主偶,偶以承奇,奇主辰,辰主月,月主馬,馬故十二月而生。七九六十三,三主鬥,鬥主犬,犬故三月而生。六九五十四,四主時,時主彘,彘故四月而生。五九四十五,五主音,音主猿,猿故五月而生。四九三十六,六主律,律主麋鹿,麋鹿故六月而生。三九二十七,七主星,星主虎,虎故七月而生。二九十八,八主風,風主蟲,蟲故八月而化。鳥魚皆生於陰,陰屬於陽,故鳥魚皆卵生。魚游于水,鳥飛於雲,故立冬燕雀入海,化爲蛤。
萬物之生而各異類,蠶食而不飲,蟬飲而不食,蜉蝣不飲不食,介鱗者夏食而冬蟄,齧吞者八竅而卵生,嚼咽者九竅而胎生,四足者無羽翼,戴角者無上齒,無角者膏而無前,有角者指而無後,晝生者類父,夜生者似母,至陰生牝,至陽生牡。夫熊羆蟄藏,飛鳥時移。
是故白水宜玉,黑水宜砥,青水宜碧,赤水宜丹,黃水宜金,清水宜龜,汾水蒙濁而宜麻,泲水通和而宜麥,河水中濁而宜菽,雒水輕利而宜禾,渭水多力而宜黍,漢水重安而宜竹,江水肥仁而宜稻。平土之人,慧而宜五穀。
東方川穀之所注,日月之所出,其人兌形小頭,隆鼻大口,鳶肩企行,竅通於目,筋氣屬焉,蒼色主肝,長大早知而不壽;其地宜麥,多虎豹。南方,陽氣之所積,暑濕居之,其人修形兌上,大口決𦚚,竅通於耳,血脈屬焉,赤色主心,早壯而夭;其地宜稻,多兕象。西方高土,川穀出焉,日月入焉,其人面末僂,修頸卬行,竅通於鼻,皮革屬焉,白色主肺,勇敢不仁;其地宜黍,多旄犀。北方幽晦不明,天之所閉也,寒水之所積也,蟄蟲之所伏也,其人翕形短頸,大肩下尻,竅通于陰,骨幹屬焉,黑色主腎,其人蠢愚,禽獸而壽;其地宜菽,多犬馬。中央四達,風氣之所通,雨露之所會也,其人大面短頤,美須惡肥,竅通於口,膚肉屬焉,黃色主胃,慧聖而好治;其地宜禾,多牛羊及六畜。木勝土,土勝水,水勝火,火勝金,金勝木,故禾春生秋死,菽夏生冬死,麥秋生夏死,薺冬生中夏死。木壯,水老火生金囚土死;火壯,木老土生水囚金死;土壯,火老金生木囚水死;金壯,土老水生火囚木死。音有五聲,宮其主也;色有五章,黃其主也;味有五變,甘其主也;位有五材,土其主也。是故煉土生木,煉木生火,煉火生雲,煉雲生水,煉水反土。煉甘生酸,煉酸生辛,煉辛生苦,煉苦生鹹,煉咸反甘。變宮生征,變征生商,變商生羽,變羽生角,變角生宮。是故以水和土,以土和火,以火化金,以金治木,木得反土。五行相治,所以成器用。
凡海外三十五國,自西北至西南方,有修股民、天民、肅慎民、白民、沃民、女子民、丈夫民、奇股民、一臂民、三身民;自西南至東南方,結胸民、羽民、歡頭國民、裸國民、三苗民、交股民、不死民、穿胸民、反舌民、豕喙民、鑿齒民、三頭民、修臂民;自東南至東北方,有大人國、君子國、黑齒民、玄股民、毛民、勞民;自東北至西北方,有跂踵民、句嬰民、深目民、無腸民、柔利民、一目民、無繼民。
雒棠、武人在西北陬,蛖龍魚在其南,有神二人連臂爲帝候夜,在其西南方,三珠樹在其東北方,有玉樹在赤水之上。昆侖、華丘在其東南方,爰有遺玉,青馬、視肉、楊桃、甘樝、甘華,百果所生。和丘在其東北陬,三桑、無枝在其西,夸父、耽耳在其北方。夸父棄其策,是爲鄧林。昆吾丘在南方,軒轅丘在西方,巫鹹在其北方,立登保之山,暘谷、榑桑在東方,有娀在不周之北,長女簡翟,少女建疵。西王母在流沙之瀕,樂民、拏閭,在昆侖弱水之洲。三危在樂民西,宵明、燭光在河洲,所照方千里。龍門在河淵,湍池在昆侖,玄耀、不周、申池在海隅。孟諸在沛。少室、太室在冀州。燭龍在雁門北,蔽於委羽之山,不見日,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。後稷壟在建木西,其人死復蘇,其半魚,在其間。流黃、沃民在其北方三百里,狗國在其東。雷澤有神,龍身人頭,鼓其腹而熙。
江出岷山,東流絕漢入海,左還北流,至於開母之北,右還東流,至於東極。河出積石。睢出荊山。淮出桐柏山。睢出羽山。清漳出楬戾,濁漳出發包。濟出王屋。時、泗、沂、出臺、台、術。洛出獵山,汶出弗其,西流合於濟。漢出嶓塚。涇出薄落之山。渭出鳥鼠同穴。伊出上魏。雒出熊耳。浚出華竅。維出覆舟。汾出燕京。衽出濆熊。淄出目飴。丹水出高褚。股出嶕焦山。鎬出鮮於。涼出茅廬、石樑,汝出猛山。淇出大號。晉出龍山結結,合出封羊。遼出砥石,釜出景,岐出石橋,呼沱出魯平,泥塗淵出樠山,維濕北流出于燕。
諸稽、攝提,條風之所生也;通視,明庶風之所生也;赤奮若,清明風之所生也;共工,景風之所生也;諸比,涼風之所生也;皋稽,閶闔風之所生也;隅強,不周風之所生也;窮奇,廣莫風之所生也。厃生海人,海人生若菌,若菌生聖人,聖人生庶人。凡厃者生於庶人。羽嘉生飛龍,飛龍生鳳皇,鳳皇生鸞鳥,鸞鳥生庶鳥,凡羽者生於庶鳥。毛犢生應龍,應龍生建馬,建馬生麒鹿麟,麒麟生庶獸,凡毛者,生於庶獸。介鱗生蛟龍,蛟龍生鯤鯁,錕鯁生建邪,建邪生庶魚,凡鱗者生於庶魚。介潭生先龍,先龍生玄黿,玄黿生靈龜,靈龜生庶龜,凡介者生於庶龜。暖濕生容,暖濕生於毛風,毛風生於濕玄,濕玄生於羽風,羽風生嬤介,嬤介生鱗薄,鱗薄生暖介。五類雜種興乎外,肖形而蕃。日馮生陽閼,陽閼生喬如,喬如生幹木,幹木生庶木,凡根拔木者生於庶木。根拔生程若,程若生玄玉,玄玉生醴泉,醴泉生皇辜,皇辜生庶草,凡根茇草者生於庶草。海閭生屈龍,屈龍生容華,容華生蔈,蔈生萍藻,萍藻生浮草,凡浮生不根茇者生於萍藻。
正土之氣也,禦乎埃天,埃天五百歲生缺,缺五百歲生黃埃,黃埃五百歲生黃澒,黃澒五百歲生黃金,黃金千歲生黃龍,黃龍入藏生黃泉,黃泉之埃上爲黃雲,陰陽相搏爲雷,激揚爲電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,而合于黃海。
偏土之氣,禦乎清天,清天八百歲生青曾,青曾八百歲生青澒,青澒八百歲生青金,青金八百歲生青龍,青龍入藏生青泉,青泉之埃上爲青雲,陰陽相薄爲雷,激揚爲電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,而合于青海。
壯士之氣,禦於赤天,赤天七百歲生赤丹,赤丹七百歲生赤澒,赤澒七百歲生赤金,赤金千歲生赤龍,赤龍入藏生赤泉,赤泉之埃上爲赤雲,陰陽相薄爲雷,激揚爲電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,而合於赤海。
弱土之氣,禦于白天,白天九百歲生白礜,白礜九百歲生白澒,白澒九百歲生白金,白金千歲生白龍,白龍入藏生白泉,白泉之埃上爲白雲,陰陽相薄爲雷,激揚爲電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,而合于白海。
牝土之氣,禦于玄天,玄天六百歲生玄砥,玄砥六百歲生玄澒,玄澒六百歲生玄金,玄金千歲生玄龍,玄龍入藏生玄泉,玄泉之埃上爲玄雲,陰陽相薄爲雷,激揚爲電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,而合于玄海。

5《時則訓》

孟春之月,招搖指寅,昏參中,旦尾中。其位東方,其日甲乙,盛德在木,其蟲鱗,其音角,律中太蔟,其數八,其味酸,其臭膻,其祀戶,祭先脾。東風解凍,蟄蟲始振蘇,魚上負冰,獺祭魚,候雁北。天子衣青衣,乘蒼龍,服蒼玉,建青旗,食麥與羊,服八風水,爨萁燧火。東宮禦女青色,衣青采,鼓琴瑟,其兵矛,其畜羊,朝于青陽左個,以出春令。布德施惠,行慶賞,省徭賦。立春之日,天子親率三公、九卿、大夫以迎歲于東郊,修除祠位,幣禱鬼神,犧牲用牡,禁伐木,母覆巢、殺胎夭,毋麛,毋卵,毋聚眾、置城郭,掩骼薶骴。孟春行夏令,則風雨不時,草木旱落,國乃有恐。行秋令,則其民大疫,飄風暴雨總至,黎莠蓬蒿並興。行冬令,則水潦爲敗,雨霜大雹,首稼不入。正月官司空,其樹楊。
仲春之月,招搖指卯,昏弧中,旦建星中。其位東方,其日甲乙,其蟲鱗,其音角,律中夾鍾,其數八,其味酸,其臭膻,其祀戶,祭先脾。始雨水,桃李始華,蒼庚鳴,鷹化爲鳩。天子衣青衣,乘蒼龍,服蒼玉,建青旗,食麥與羊,服八風水,爨萁燧火,東宮禦女青色,衣青采,鼓琴瑟,其兵矛,其畜羊,朝于青陽太廟。命有司,省囹圄,去桎梏,毋笞掠,止獄訟。養幼小,存孤獨,以通句萌。擇元日,令民社。是月也,日夜分,雷始發聲,蟄蟲咸動蘇。先雷三日,振鐸以令於兆民,曰:「雷且發聲,有不戒其容止者,生子不備,必有凶災。」令官市,同度量,鈞衡石,角鬥稱。毋竭川澤,毋漉陂池,毋焚山林,毋作大事,以妨農功。祭不用犧牲,用圭璧,更皮幣。仲春行秋令,則其國大水,寒氣總至,寇戎來征。行冬令,則陽氣不勝,麥乃不熟,民多相殘。行夏令,則其國氣早來,蟲螟爲害。二月官倉,其樹杏。
季春之月,招搖指辰,昏七星中,旦牽牛中,其位東方,其日甲乙,其蟲鱗,其音角,律中姑洗,其數八,其味酸,其臭膻,其祀戶,祭先脾。桐始華,田鼠化爲鴽,虹始見,萍始生。天子衣青衣,乘蒼龍,服蒼玉,建青旗,食麥與羊,服八風水,爨萁燧火,東宮禦女青色,衣青采,鼓琴瑟。其兵矛,其畜羊。朝于青陽右個。舟牧覆舟,五覆五反,乃言具于天子。天子烏始乘舟,薦鮪於寢廟,乃爲麥祈實。是月也,生氣方盛,陽氣發洩,句者畢出,萌者盡達,不可以內。天子命有司,發囷倉,助貧窮,振乏絕,開府庫,出幣帛,使諸侯,聘名士,禮賢者。命司空,時雨將降,下水上騰,循行國邑,周視原野,修利堤防,導通溝瀆,達路除道,從國始,至境止。田獵畢弋,罝罘羅𦉾,餧毒之藥,毋出九門。乃禁野虞,毋伐桑柘。鳴鳩奮其羽,戴鵀降于桑,具撲曲筥筐。後妃齋戒,東向親桑,省婦使,勸蠶事。命五庫,令百工,審金鐵皮革、筋角箭幹、脂膠丹漆,無有不良。擇下旬吉日,大合藥,致歡欣。乃合㹎牛騰馬,游牝於牧。令國儺,九門磔攘,以畢春氣。行是月令,甘雨至三旬。季春行冬令,則寒氣時發,草木皆肅,國有大怨。行夏令,則民多疾疫,時雨不降,山陵不登。行秋令,則天多沈陰,淫雨早降,兵革並起。三月官鄉,其樹李。
孟夏之月,招搖指巳,昏翼中,旦婺女中,其位南方,其日丙丁,盛德在火,其蟲羽,其音徵,律中仲呂,其數七,其味苦,其臭焦,其祀灶,祭先肺。螻蟈鳴,丘蚓出,王瓜生,苦菜秀。天子衣赤衣,乘赤騮,服赤玉,建赤旗,食菽與雞,服八風水,爨柘燧火。南宮禦女赤色,衣赤采,吹竽笙。其兵戟,其畜雞,朝于明堂左個,以出夏令。立夏之日,天子親率三公、九卿、大夫以迎歲於南郊。還,乃賞賜,封諸侯,修禮樂,饗左右。命太尉,贊傑俊,選賢良,舉孝悌,行爵出祿,佐天長養,繼修增高,無有隳壞。毋興土功,毋伐大樹,令野虞,行田原,勸農事,驅獸畜,勿令害谷,天子以彘嘗麥,先薦寢廟。聚畜百藥,靡草死,麥秋至,決小罪,斷薄刑。孟夏行秋令,則苦雨數來,五穀不滋,四鄰入保。行冬令,則草木早枯,後乃大水,敗壞城郭。行春令,則螽蝗爲敗,暴風來格,秀草不實。
仲夏之月,招搖指午,昏亢中,旦危中,其位南方,其日丙丁,其蟲羽,其音徵,律中蕤賓,其數七,其味苦,其臭焦,其祀灶,祭先肺。小暑至,螳螂生,貝鵙始鳴,反舌無聲。天子衣赤衣,乘赤騮,服赤玉,載赤旗,食菽與雞,服八風水,爨柘燧火。南宮禦女赤色,衣赤采,吹竽笙。其兵戟,其畜雞,朝於明堂太廟。命樂師,修鞀鼙琴瑟管簫,調竽篪,飾鍾磬,執幹戚弋羽,命有司,爲民祈祀山川百源,大雩帝,用盛樂。天子以雉嘗黍,羞以含桃,先薦寢廟。禁民無刈藍以染,毋燒灰,毋暴布,門閭無閉,關市無索。挺重囚,益其食,存鰥寡,振死事,遊牝別其羣,執騰駒,班馬政。日長至,陰陽爭,死生分,君子齋戒,慎身無躁,節聲色,薄滋味,百官靜,事無徑,以定晏陰之所成。鹿角解,蟬始鳴,半夏生,木堇榮,禁民無發火。可以居高明,遠眺望,登丘陵,處台榭。仲夏行冬令,則雹霰傷谷,道路不通,暴兵來至。行春令,則五穀不孰,百螣時起,其國乃饑。行秋令,則草木零落,果實蚤成,民殃於疫。五月官相,其樹榆。
季夏之月,招搖指未,昏心中,旦奎中,其位中央,其日戊己,盛德在土,其蟲嬴,其音宮,律中百鍾,其數五,其味甘,其臭香,其祀中霤,祭先心。涼風始至,蟋蟀居奧,鷹乃學習,腐草化爲蚈。天子衣黃衣,乘黃騮,服黃玉,建黃旗。食稷與牛,服八風水,爨柘燧火,中宮禦女黃色,衣黃采,其兵劍,其畜牛,朝于中宮。乃命漁人,伐蛟取鼉,登龜取黿。令滂人,入材葦。命四監大夫,令百縣之秩芻以養犧牲,以供皇天上帝、名山大川、四方之神、宗廟社稷,爲民祈福行惠,令吊死問疾,存視長老,行稃鬻,厚席蓐,以送萬物歸也。命婦官染采,黼黻文章,青黃白黑,莫不質良,以給宗廟之服,必宣以明。是月也,樹木方盛,勿敢斬伐,不可以合諸侯,起土功,動眾興兵,必有天殃。土潤溽暑,大雨時行,利以殺草糞田疇,以肥土疆。季夏行春令,則谷實解落,多風欬,民乃遷徙。行秋令,則丘隰水潦,稼穡不孰,乃多女災。行冬令,則風寒不時,鷹隼蚤摯,四鄙入保。六月官少內,其樹梓。
孟秋之月,招搖指申,昏鬥中,旦畢中,其位西方,其日庚辛,盛德在金,其蟲毛,其音商,律中夷則,其數九,其味辛,其臭腥,其祀門,祭先肝。涼風至,白露降,寒蟬鳴,鷹乃祭鳥,用始行戮。天子衣白衣,乘白駱,服白玉,建白旗,食麻與犬,服八風水,爨柘燧火,西宮禦女白色,衣白采,撞白鍾,其兵弋,其畜狗。朝于總章左個,以出秋令。求不孝不悌,戮暴傲悍而罰之,以助損氣。立秋之日,天子親率三公、九卿、大夫以迎秋於西郊。還,乃賞軍率武人于朝,命將率,選卒厲兵,簡練桀俊,專任有功,以征不義,詰誅暴慢,順彼四方。命有司,修法制,繕囹圄,禁奸塞邪,審決獄,平詞訟。天地始肅,不可以贏。是月農始升谷,天子嘗新,先薦寢廟。命百官,始收斂,完堤防,謹障塞,以備水潦,修城郭,繕宮室。毋以封侯,立大官,行重幣,出大使。行是月令,涼風至三旬。孟秋行冬令,則陰氣大勝,介蟲敗穀,戎兵乃來。行春令,則其國乃旱,陽氣複還,五穀無實。行夏令,則冬多火災,寒暑不節,民多虐疾。七月官庫,其樹楝。
仲秋之月,招搖指酉,昏牽牛中,旦觜嶲中。其位西方,其日庚辛,其蟲毛,其音商,律中南呂,其數九,其味辛,其臭腥,其祀門,祭先肝。涼風至,候雁來,玄鳥歸,羣鳥翔。天子衣白衣,乘白駱,服白玉,建白旗,食麻與犬,服八風水,爨柘燧火,西宮禦女白色,衣白采,撞白鍾,其兵戈,其畜犬。朝于總章太廟。命有司,申嚴百刑,斬殺必當,無或枉撓。決獄不當,反受其殃。是月也,養長老,授几杖,行稃鬻飲食。乃命宰祝,行犧牲,案芻豢,視肥臒全粹,察物色,課比類,量小大,視少長,莫不中度。天子乃儺,以禦秋氣,以犬嘗麻,先薦寢廟。是月可以築城郭,建都邑,穿竇窖,修囷倉。乃命有司,趣民收斂畜采,多積聚,勸種宿麥。若或失時,行罪無疑。是月也,雷乃始收,蟄蟲倍戶,殺氣浸盛。陽氣日衰,水始涸。日夜分。一度量,平權衡,正鈞石角鬥稱,理關市,來商旅,入貨財,以便民事。四方來集,遠方皆至,財物不匱,上無乏用,百事乃遂。仲秋行春令,則秋雨不降,草木生榮,國有大恐。行夏令,則其國乃旱,蟄蟲不藏,五穀皆複生。行冬令,則風災數起,收雷先行,草木蚤死。八月官尉,其樹柘。
季秋之月,招搖指戌,昏虛中,旦柳中,其位西方,其日庚辛,其蟲毛,其音商,律中無射,其數九,其味辛,其臭腥,其祀門,祭先肝。候雁來,賓雀入大水爲蛤,菊有黃華,豺乃祭獸戮禽。天子衣白衣,乘白駱,服白玉,建白旗,食麻與犬,服八風水,爨柘燧火,西宮禦女白色,衣白采,撞白鍾,其兵戈,其畜犬,朝于總章右個。命有司,申嚴號令,百官貴賤,無不務入,以會天地之藏,無有宣出。乃命塚宰,農事備收,舉五穀之要,藏帝籍之收於神倉。是月也,霜始降,百工休,乃命有司曰:寒氣總至,民力不堪,其皆入室,上丁入學習吹,大饗帝,嘗犧牲,合諸候,制百縣。爲來歲受朔日,與諸侯所稅于民,輕重之法,貢歲之數,以遠近土地所宜爲度。乃教于田獵,以習五戎,命太仆及七騶,咸駕戴荏,授車以級,皆正設於屏外,司徒搢朴,北向以贊之。天子乃厲服廣飾,執弓矢以獵。命主祠,祭禽四方。是月草木黃落,乃伐薪爲炭,蟄蟲咸俯。乃趨獄刑,毋留有罪,收錄秩之不當,供養之不宜者。通路除道,從境始,至國而後已。是月,天子乃以犬嘗麻,先薦寢廟。季秋行夏令,則其國大水,冬藏殃敗,民多鼽窒。行冬令,則國多盜賊,邊竟不寧,土地分裂。行春令,則暖風來至,民氣解惰,師旅並興。九月官候,其樹槐。
孟冬之月,招搖指亥,昏危中,旦七星中,其位北方,其日壬癸,盛德在水,其蟲介,其音羽,律中應鍾,其數六。其味堿,其臭腐,其祀井,祭先腎。水始冰,地始凍,雉入大水爲蜃,虹藏不見。天子衣黑衣,乘玄驪,服玄玉,建玄旗,食黍與彘,服八風水,爨松燧火。北宮禦女黑色,衣黑采,擊磬石,其兵鎩,其畜彘,朝于玄堂左個,以出冬令。命有司,修羣禁,禁外徙,閉門閭,大搜客,斷罰刑,殺當罪,阿上亂法者誅。立冬之日,天子親率三公、九卿、大夫以迎歲於北郊。還,乃賞死事,存孤寡。是月,命太祝,禱祀神位,占龜策,審卦兆,以察吉凶。於是天子始裘,命百官,謹蓋藏,命司徒,行積聚,修城郭,警門閭,修楗閉,慎管龠,固封璽,修邊境,完要塞,絕蹊徑,飾喪紀,審棺槨衣衾之薄厚,營丘壟之小大高痹,使貴賤卑尊各有等級。是月也,工師效功,陳祭器,案度程,堅致爲上。工事苦慢,作爲淫巧,必行其罪。是月也,大飲蒸,天子祈來年于天宗,大禱祭于公社,畢,饗先祖。勞農夫,以休息之。命將率講武,肄射禦,角力勁。乃命水虞漁師,收水泉池澤之賦,毋或侵牟。孟冬行春令,則凍閉不密,地氣發洩,民多流亡。行夏令,則多暴風,方冬不寒,蟄蟲複出。行秋令,則雪霜不時,小兵時起,土地侵削。十月官司馬,其樹檀。
仲冬之月,招搖指子,昏壁中,旦軫中,其位北方,其日壬癸,其蟲介,其音羽,律中黃鍾,其數六,其味堿,其臭腐,其祀井,祭先腎。冰益壯,地始坼,鳱鴠不鳴,虎始交。天子衣黑衣,乘鐵驪,服玄玉,建玄旗,食黍與彘,服八風水,爨松燧火。北宮禦女黑色,衣黑采,擊磬石。其兵鎩,其畜彘,朝于玄堂太廟。命有司曰:土事無作,無發室居,及起大眾。是謂發天地之藏,諸蟄則死,民必疾疫,有隨以喪。急捕盜賊,誅淫泆詐偽之人,命曰畼月。命奄尹,申宮令,審門閭,謹房室,必重閉,省婦事。乃命大酋,秫稻必齊,麴蘖必時,湛㵙必潔,水泉必香,陶器必良,火齊必得,無有差忒。天子乃命有司,祀四海大川名澤。是月也,農有不收藏積聚、牛馬畜獸有放失者,取之不詰。山林藪澤,有能取疏食、田獵禽獸者,野虞教導之。其有相侵奪,罪之不赦。是月也,日短至,陰陽爭,君子齋戒,處必掩,身欲靜,去聲色,禁嗜欲,甯身體,安形性。是月也,荔挺出,芸始生,丘蚓結,麋角解,水泉動則伐樹木,取竹箭,罷官之無事、器之無用者,塗闕庭門閭,築囹圄,所以助天地之閉。仲冬行夏令,則其國乃旱,氛霧冥冥,雷乃發聲。行秋令,則其時雨水,瓜瓠不成,國有大兵。行春令,則蟲螟爲敗,水泉鹹竭,民多疾癘。十一月官都尉,其樹棗。
季冬之月,招搖指醜,昏婁中,旦氐中,其位北方,其日壬癸,其蟲介,其音羽,律中大呂,其數六,其味堿,其臭腐,其祀井,祭先腎。雁北向,鵲加巢,雉雊,雞呼卵。天子衣黑衣,乘鐵驪,服玄玉,建玄旗,食麥與彘,服八風水,爨松燧火。北宮禦女黑色,衣黑采,擊磬石。其兵鎩,其畜彘。朝于玄堂右個。命有司,大儺旁磔,出土牛。命漁師始漁,天子親往射漁,先薦寢廟。令民出五種,令農計耦耕事,修耒耜,具田器。命樂師大合吹而罷。乃命四監,收秩薪,以供寢廟及百祀之薪燎。是月也,日窮於次,月窮于紀,星周天子,歲將更始,令靜農民,無有所使,天子乃與公、卿、大夫飾國典,論時令,以待嗣歲之宜。乃命太史,次諸侯之列,賦之犧牲,以供皇天上帝社稷之芻享。乃命同姓之國,供寢廟之芻豢;卿、士、大夫至於庶民,供山林名川之祀。季冬行秋令,則白露早降,介蟲爲䄏,四鄙入保。行春令,則胎夭傷,國多痼疾,命之曰逆。行夏令,則水潦敗國,時雪不降,冰凍消釋。十二月官獄,其樹櫟。
五位,東方之極,自碣石山過朝鮮,貫大人之國,東至日出之次,木之地,青土樹木之野,太皞、句芒之所司者,萬二千里。其令曰:挺羣禁,開閉闔,通窮窒,達障塞,行優遊,棄怨惡,解役罪,免憂患,休罰刑,開關梁,宣出財,和外怨,撫四方,行柔惠,止剛強。南方之極,自北戶孫之外,貫顓頊之國,南至委火炎風之野,赤帝、祝融之所司者,萬二千里。其令曰:爵有德,賞有功,惠賢良,救饑渴,舉力農,振貧窮,惠孤寡,憂疲疾,出大祿,行大賞,起毀宗,立無後,封建侯,立賢輔。中央之極,自昆侖東絕兩恒山,日月之所道,江漢之所出,眾民之野,五穀之所宜,龍門、河、濟相貫,以息壤堙洪水之州,東至碣石,黃帝、後土之所司者,萬二千里。其令曰:平而不阿,明而不苛,包裹覆露,無不囊懷,溥汜無私,正靜以和,行稃鬻,養老衰,吊死問疾,以送萬物之歸。西方之極,自昆侖絕流沙、沈羽,西至三危之國,石城金室,飲氣之民,不死之野,少皞、蓐收之所司者,萬二千里。其令曰:審用法,誅必辜,備盜賊,禁奸邪,飾羣牧,謹著聚,修城郭,補決竇,塞蹊徑,遏溝瀆,止流水,雝溪穀,守門閭,陳兵甲,選百官,誅不法。北方之極,自九澤窮夏晦之極,北至令正之穀,有凍寒積冰、雪雹霜霰、漂潤羣水之野,顓頊、玄冥之所司者,萬二千里。其令曰:申羣禁,固閉藏,修障塞,繕關梁,禁外徙,斷罰刑,殺當罪,閉關閭,大搜客,止交遊,禁夜樂,蚤閉晏開,以塞奸人。已德,執之必固。天節已幾,刑殺無赦,雖有盛尊之親,斷以法度。毋行水,毋發藏,毋釋罪。
六合:孟春與孟秋爲合,仲春與仲秋爲合,季春與季秋爲合,孟夏與孟冬爲合,仲夏與仲冬爲合,季夏與季冬爲合。孟春始贏,孟秋始縮;仲春始出,仲秋始內;季春大出,季秋大內;孟夏始緩,孟冬始急;仲夏至修,仲冬至短;季夏德畢,季冬刑畢。故正月失政,七月涼風不至;二月失政,八月雷不藏;三月失政,九月不下霜;四月失政,十月不凍;五月失政,十一月蟄蟲冬出其鄉;六月失政,十二月草木不脫;七月失政,正月大寒不解;八月失政,二月雷不發;九月失政,三月春風不濟;十月失政,四月草木不實;十一月失政,五月下雹霜;十二月失政,六月五穀疾狂。春行夏令,泄;行秋令,水;行冬令,肅。夏行春令,風;行秋令,蕪;行冬令,格。秋行夏令,華;行春令,榮;行冬令,耗。冬行春令,泄;行夏令,旱;行秋令,霧。
制度陰陽,大制有六度,天爲繩,地爲准,春爲規,夏爲衡,秋爲矩,冬爲權。繩者,所以繩萬物也;准者,所以准萬物也;規者,所以員萬物也;衡者,所以平萬物也;矩者,所以方萬物也;權者,所以權萬物也。繩之爲度也,直而不爭,修而不窮,久而不弊,遠而不忘,與天合德,與神合明,所欲則得,所惡則亡,自古及今,不可移匡,厥德孔密,廣大以容,是故上帝以爲物宗。准之以爲度也,平而不險,均而不阿,廣大以容,寬裕以和,柔而不剛,銳而不挫,流而不滯,易而不穢,發通而有紀,周密而不泄,准平而不失,萬物皆平,民無險謀,怨惡不生,是故上帝以爲物平。規之爲度也,轉而不復,員而不垸,優而不縱,廣大以寬,感動有理,發通有紀,優優簡簡,百怨不起。規度不失,生氣乃理。衡之爲度也,緩而不後,平而不怨,施而不德,吊而不責,當平民祿,以繼不足,勃勃陽陽,唯德是行,養長化育,萬物蕃昌,以成五穀,以實封疆,其政不失,天地乃明。矩之爲度也,肅而不悖,剛而不憒,取而無怨,內而無害,威厲而不懾,令行而不廢,殺伐旣得,仇敵乃克,矩正不失,百誅乃服。權之爲度也,急而不贏,殺而不割,充滿以貫,周密而不泄,敗物而弗取,罪殺而不赦,誠信以必,堅愨以固,糞除苛慝,不可以曲,故冬正將行,必弱以強,必柔以剛,權正而不失,萬物乃藏。明堂之制,靜而法准,動而法繩,春治以規,秋治以矩,冬治以權,夏治以衡,是故燥濕寒暑以節至,甘雨膏露以時降。

6《覽冥訓》

昔者,師曠奏白雪之音,而神物爲之下降,風雨暴至。平公癃病,晉國赤地。庶女叫天,雷電下擊,景公台隕,支體傷折,海水大出。夫瞽師、庶女,位賤尚嚨,權輕飛羽,然而專精厲意,委務積神,上通九天,激厲至精。由此觀之,上天之誅也,雖在壙虛幽間,遼遠隱匿,重襲石室,界障險阻,其無所逃之,亦明矣。武王伐紂,渡于孟津,陽侯之波,逆流而擊,疾風晦冥,人馬不相見。於是武王左操黃鉞,右秉白旄,瞋目而撝之,曰:「余任天下,誰敢害吾意者!」於是,風濟而波罷。魯陽公與韓構難,戰酣日暮,援戈而撝之,日爲之反三舍。夫全性保眞,不虧其身,遭急迫難,精通於天。若乃未始出其宗者,何爲而不成!夫死生同域,不可脅陵,勇武一人,爲三軍雄。彼直求名耳,而能自要者尚猶若此,又況夫宮天地,懷萬物,而友造化,含至和,直偶於人形,觀九鑽一,知之所不知,而心未嘗死者乎!
昔雍門子以哭見於孟嘗君,已而陳辭通意,撫心發聲。孟嘗君爲之增欷歍唈,流涕狼戾不可止。精神形於內,而外諭哀于人心,此不傳之道。使俗人不得其君形者而效其容,必爲人笑。故蒲且子之連鳥於百仞之上,而詹何之騖魚於大淵之中,此皆得清淨之道,太浩之和也。夫物類之相應,玄妙深微,知不能論,辯不能解,故東風至而酒湛溢,蠶咡絲而商弦絕,或感之也。畫隨灰而月運闕,鯨魚死而彗星出,或動之也。故聖人在位,懷道而不言,澤及萬民。君臣乖心,則背譎見於天,神氣相應徵矣。故山雲草莽,水雲魚鱗,旱雲煙火,涔雲波水,各象其形類,所以感之。
夫陽燧取火于日,方諸取露於月,天地之間,巧曆不能舉其數,手徵忽怳,不能覽其光。然以掌握之中,引類於太極之上,而水火可立致者,陰陽同氣相動也。此傅說之所以騎辰尾也。故至陰飂飂,至陽赫赫,兩者交接成和,而萬物生焉。眾雄而無雌,又何化之所能造乎?所謂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也。故召遠者使無爲焉,親近者使無事焉,惟夜行者爲能有之。故卻走馬以糞,而車軌不接于遠方之外,是謂坐馳陸沈,晝冥宵明,以冬鑠膠,以夏造冰。夫道者,無私就也,無私去也。能者有餘,拙者不足,順之者利,逆之者凶。譬如隋侯之珠,和氏之璧,得之者富,失之者貧,得失之度,深微窈冥,難以知論,不可以辯說也。何以知其然?今夫地黃主屬骨,而甘草主生肉之藥也,以其屬骨,責其生肉,以其生肉,論其屬骨,是猶王孫綽之欲倍偏枯之藥,而欲以生殊死之人,亦可謂失論矣!
若夫以火能焦木也,因使銷金,則道行矣。若以慈石能運鐵也,而求其引瓦,則難矣。物固不可以輕重論也。夫燧之取火於日,慈石之引鐵,蟹之敗漆,葵之向日,雖有明智,弗能然也。故耳目之察,不足以分物理;心意之論,不足以定是非。故以智爲治者,難以持國,唯通於太和,而持自然之應者,爲能有之。故嶢山崩而薄落之水涸,區冶生而淳鉤之劍成;紂爲無道,左強在側;太公並世,故武王之功立。由是觀之,利害之路,禍福之門,不可求而得也。
夫道之與德,若韋之與革,遠之則邇,近之則遠。不得其道,若觀鯈魚。故聖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萬化而無傷。其得之,乃失之;其失之,非乃得之也。今失調弦者,叩宮宮應,彈角角動,此同聲相和者也。夫有改調一弦,其於五音無所比,鼓之而二十五弦皆應,此未始異於聲,而音之君已形也。故通於太和者,昏若純醉而甘臥以遊其中,而不知其所由至也。
純溫以淪,鈍悶以終,若未始出其宗,是謂大通。今夫赤螭、青虯之游冀州也,天清地定,毒獸不作,飛鳥不駭,入榛薄,食薦梅,噆味含甘,步不出頃畝之區,而蛇鱔輕之,以爲不能與之爭于江海之中。若乃至於玄雲之素朝,陰陽交爭,降扶風,雜凍雨,扶搖而登之,威動天地,聲震海內,蛇鱔著泥百仞之中,熊羆匍匐丘山磛巖,虎豹襲穴而不敢咆,猿狖顛蹶而失木枝,又況直蛇鱔之類乎!鳳凰之翔至德也,雷霆不作,風雨不興,川穀不澹,草木不搖,而燕雀佼之,以爲不能與之爭於宇宙之間。還至其曾逝萬仞之上,翱翔四海之外,過昆侖之疏圃,飲砥柱之湍瀨,邅回蒙汜之渚,尚佯冀州之際,徑躡都廣,入日抑節,羽翼弱水,暮宿風穴,當此之時,鴻鵠鶬鸖莫不憚驚伏竄,注喙江裔,又況直燕雀之類乎!此明於小動之跡,而不知大節之所由者也。
昔者王良、造父之禦也,上車攝轡,馬爲整齊而斂諧,投足調均,勞逸若一,心怡氣和,體便輕畢,安勞樂進,馳騖若滅,左右若鞭,周旋若環,世皆以爲巧,然未見其貴者也。若夫鉗且、大丙之禦,除轡銜,去鞭棄策,車莫動而自舉,馬莫使而自走也,日行月動,星耀而玄運,電奔而鬼騰,進退屈伸,不見朕垠,故不招指,不咄叱,過歸雁于碣石,軼鶤雞于姑余,騁若飛,騖若絕,縱矢躡風,追猋歸忽,朝發榑桑,日入落棠,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也。非慮思之察,手爪之巧也,嗜欲形於胸中,而精神逾于六馬,此以弗禦禦之者也。
昔者黃帝治天下,而力牧、太山稽輔之,以治日月之行律,治陰陽之氣,節四時之度,正律曆之數,別男女,異雌雄,明上下,等貴賤,使強不掩弱,眾不暴寡,人民保命而不夭,歲時孰而不凶,百官正而無私,上下調而無尤,法令明而不暗,輔佐公而不阿,田者不侵畔,漁者不爭隈。道不拾遺,市不豫賈,城郭不關,邑無盜賊,鄙旅之人相讓以財,狗彘吐菽粟于路,而無仇爭之心。於是日月精明,星辰不失其行,風雨時節,五穀登孰,虎狼不妄噬,鷙鳥不塾搏,鳳皇翔于庭,麒麟游於郊,青龍進駕,飛黃伏皂,諸北、儋耳之國,莫不獻其貢職,然猶未及虙戲氏之道也。
往古之時,四極廢,九州裂,天不兼覆,地不周載,火爁炎而不滅,水浩洋而不息,猛獸食顓民,鷙鳥攫老弱,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,斷鼇足以立四極。殺黑龍以濟冀州,積蘆灰以止淫水。蒼天補,四極正,淫水涸,冀州平,狡蟲死,顓民生。背方州,抱圓天,和春陽夏,殺秋約冬,枕方寢繩,陰陽之所壅沈不通者,竅理之;逆氣戾物,傷民厚積者,絕止之。當此之時,臥倨倨,興眄眄,一自以爲馬,一自以爲牛,其行蹎蹎,其視瞑瞑,侗然皆得其和,莫知所由生,浮游不知所求,魍魎不知所往。當此之時,禽獸蝮蛇,無不匿其爪牙,藏其螫毒,無有攫噬之心。考其功烈,上際九天,下契黃壚,名聲被後世,光暉重萬物。乘雷車,服駕應龍,驂青虯,援絕瑞,席蘿圖,黃雲絡,前白螭,後奔蛇,浮游消搖,道鬼神,登九天,朝帝於靈門,宓穆休於太祖之下。然而不彰其功,不揚其聲,隱眞人之道,以從天地之固然。何則?道德上通,而智故消滅也。逮至夏桀之時,主暗晦而不明,道瀾漫而不修,棄捐五帝之恩刑,推蹶三王之法籍。是以至德滅而不揚,帝道掩而不興,舉事戾蒼天,發號逆四時,春秋縮其和,天地除其德,仁君處位而不安,大夫隱道而不言,羣臣准上意而懷當,疏骨肉而自容,邪人參耦比周而陰謀,居君臣父子之間,而競載驕主而像其意,亂人以成其事。是故君臣乖而不親,骨肉疏而不附,植社槁而墵裂,容台振而掩覆,犬羣嗥而入淵,豕銜蓐而席澳,美人挐首墨面而不容,曼聲吞炭內閉而不歌,喪不盡其哀,獵不聽其樂,西老折勝,黃神嘯吟,飛鳥鎩翼,走獸廢腳,山無峻幹,澤無窪水,狐狸首穴,馬牛放失,田無立禾,路無莎薠,金積折廉,璧襲無理,磬龜無腹,蓍策日施。
晚世之時,七國異族,諸侯制法,各殊習俗,縱橫間之,舉兵而相角,攻城濫殺,覆高危安,掘墳墓,揚人骸,大沖車,高重京,除戰道,便死路,犯嚴敵,殘不義,百往一反,名聲苟盛也。是故質壯輕足者爲甲卒,千里之外,家老羸弱,悽愴於內,廝徒馬圉,軵車奉餉,道路遼遠,霜雪亟集,短褐不完,人羸車弊,泥塗至膝,相攜於道,奮首于路,身枕格而死,所謂兼國有地者,伏屍數十萬,破車以千百數,傷弓弩矛戟矢石之創者,扶舉于路,故世至於枕人頭,食人肉,菹人肝,飲人血,甘之於芻豢故。故自三代以後者,天下未嘗得安其情性,而樂其習俗,保其修命,而不夭於人虐也。所以然者何也?諸侯力征,天下不合而爲一家。
逮至當今之時,天子在上位,持以道德,輔以仁義,近者獻其智,遠者懷其德,拱揖指麾而四海賓服,春秋冬夏皆獻其貢職,天下混而爲一,子孫相代,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。夫聖人者,不能生時,時至而弗失也。輔佐有能,黜讒佞之端,息巧辯之說,除刻削之法,去煩苛之事,屏流言之跡,塞朋黨之門,消知能,修太常,隳肢體,絀聰明,大通混冥,解意釋神,漠然若無魂魄,使萬物各複歸其根,則是所修伏犧氏之跡,而反五帝之道也。
夫鉗且、大丙不施轡銜,而以善禦聞於天下。伏戲、女媧不設法度,而以至德遺於後世。何則?至虛無純一,而不𡁕喋苛事也。《周書》曰:「掩雉不得,更順其風。」今若夫申、韓、商鞅之爲治也,挬拔其根,蕪棄其本,而不窮究其所由生,何以至此也:鑿五刑,爲刻削,乃背道德之本,而爭於錐刀之末,斬艾百姓,殫盡太半,而忻忻然常自以爲治,是猶抱薪而救火,鑿竇而出水。夫井植生梓而不容甕,溝植生條而不容舟,不過三月必死。所以然者何也?皆狂生而無其本者也。河九折注於海,而不絕者,昆侖之輸也,潦水不泄,瀇漾極望,旬月不雨則涸而枯澤,受瀷而無源者。譬若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,姮娥竊以奔月,悵然有喪,無以續之。何則?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。是故乞火不若取燧,寄汲不若鑿井。

7《精神訓》

古未有天地之時,惟像無形,窈窈冥冥,芒芠漠閔,澒蒙鴻洞,莫知其門。有二神混生,經天營地,孔乎莫知其所終極,滔乎莫知其所止息,於是乃別爲陰陽,離爲八極,剛柔相成,萬物乃形,煩氣爲蟲,精氣爲人。是故精神,天之有也;而骨骸者,地之有也。精神入其門,而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是故聖人法天順情,不拘於俗,不誘於人,以天爲父,以地爲母,陰陽爲綱,四時爲紀。天靜以清,地定以寧,萬物失之者死,法之者生。夫靜漠者,神明之宅也;虛無者,道之所居也。是故或求之於外者,失之於內;有守之於內者,失之於外。譬猶本與末也,從本引之,千枝萬葉,莫不隨也。
夫精神者,所受於天也;而形體者,所稟於地也。故曰: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萬物背陰而抱陽,沖氣以爲和。故曰:一月而膏,二月而胅,三月而胎,四月而肌,五月而筋,六月而骨,七月而成,八月而動,九月而躁,十月而生。形體以成,五臟乃形。是故肺主目,腎主鼻,膽主口,肝主耳,外爲表而內爲裏,開閉張歙,各有經紀。故頭之圓也象天,足之方也象地。天有四時、五行、九解、三百六十六日,人亦有四支、五藏、九竅、三百六十六節。天有風雨寒暑,人亦有取與喜怒。故膽爲雲,肺爲氣,肝爲風,腎爲雨,脾爲雷,以與天地相參也,而心爲之主。是故耳目者,日月也;血氣者,風雨也。日中有踆烏,而月中有蟾蜍。日月失其行,薄蝕無光;風雨非其時,毀折生災;五星失其行,州國受殃。
夫天地之道,至紘以大,尚猶節其章光,愛其神明,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勞而不息乎?精神何能久馳騁而不旣乎?是故血氣者,人之華也,而五藏者,人之精也。夫血氣能專于五藏而不外越,則胸腹充而嗜欲省矣。胸腹充而嗜欲省,則耳目清、聽視達矣。耳目清,聽視達,謂之明。五藏能屬於心而乖,則孛攵志勝而行不僻矣;孛攵志勝而行之不僻,則精神盛而氣不散矣。精神盛而氣不散則理,理則均,均則通,通則神,神則以視無不見,以聽無不聞也,以爲無不成也。是故憂患不能入也,而邪氣不能襲。
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,或守之於形骸之內而不見也。故所求多者所得少,所見大者所知小。夫孔竅者,精神之戶牖也,而氣志者,五藏之使候也。耳目淫于聲色之樂,則五藏搖動而不定矣;五藏搖動而不不定,則血氣滔蕩而不休矣;血氣滔蕩而不休,則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矣;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,則禍福之至,雖如丘山,無由識之矣。使耳目精明玄達而無誘慕,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欲,五藏定寧充盈而不泄,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,則望於往世之前,而視於來事之後,猶未足爲也,豈直禍福之間哉?故曰:其出彌遠者,其知彌少。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。是故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;五聲嘩耳,使耳不聰;五味亂口,使口爽傷;趣舍滑心,使行飛揚。此四者,天下之所養性也,然皆人累也。故曰:嗜欲者,使人之氣越;而好憎者,使人之心勞;弗疾去,則志氣日耗。
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,而中道夭于刑戮者,何也?以其生生之厚。夫惟能無以生爲者,則所以修得生也。夫天地運而相通,萬物總而爲一。能知一,則無一之不知也;不能知一,則無一之能知也。譬吾處於天下也,亦爲一物矣,不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與?且惟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?然則我亦物也,物亦物也,物之與物也,又何以相物也?雖然,其生我也,將以何益?其殺我也,將以何損?
夫造化者旣以我爲坯矣,將無所違之矣。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?又安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?或者生乃徭役也,而死乃休息也?天下茫茫,孰知之哉?其生我也不強求已,殺我也不強求止。欲生而不事,憎死而不辭,賤之而弗憎,貴之而弗喜,隨其天資而安之不極。吾生也有七尺之形,吾死也有一棺之土。吾生之比於有形之類,猶吾死之淪於無形之中也。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眾,吾死也土不以加厚,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間者乎?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,譬猶陶人之埏埴也,其取之地而已爲盆盎也,與其未離於地也無以異,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瀾而複歸其故也,與其爲盆盎亦無以異矣。夫臨江之鄉,居人汲水以浸其園,江水弗憎也;苦洿之家,決洿而注之江,洿水弗樂也。是故其在江也,無以異其浸園也;其在洿也,亦無以異其在江也。是故聖人因時以安其位,當世而樂其業。
夫悲樂者,德之邪也;而喜怒者,道之過也;好憎者,心之暴也。故曰:其生也,天行;其死也,物化。靜則與陰俱閉,動則與陽俱開。精神澹然無極,不與物散,而天下自服。故心者,形之主也;而神者,心之寶也。形勞而不休則蹶,精用而不已則竭。是故聖人貴而尊之,不敢越也。
夫有夏后氏之璜者,匣匱而藏之,寶之至也。夫精神之可寶也,非直夏后氏之璜也。是故聖人以無應有,必究其理;以虛受實,必窮其節;恬愉虛靜,以終其命。是故無所甚疏,而無所甚親。抱德煬和,以順於天。與道爲際,與德爲鄰,不爲福始,不爲禍先,魂魄處其宅,而精神守其根,死生無變於己,故曰至神。
所謂眞人者也,性合於道也。故有而若無,實而若虛;處其一不知其二,治其內不識其外。明白太素,無爲複樸,體本抱神,以游于天地之樊。芒然仿佯於塵垢之外,而消搖於無事之業。浩浩蕩蕩乎,機械之巧弗載於心。是故死生亦大矣,而不爲變。雖天地覆育,亦不與之抮抱矣。審乎無瑕,而不與物糅;見事之亂,而能守其宗。若然者,正肝膽,遺耳目,心志專于內,通達耦于一,居不知所爲,行不知所之,渾然而往逯然而來,形若槁木,心若死灰。忘其五藏,損其形骸,不學而知,不視而見,不爲而成,不治而辯,感而應,迫而動,不得已而往,如光之耀,如景之放,以道爲紃,有待而然。抱其太清之本,而無所容與,而物無能營。廓惝而虛,清靖而無思慮。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、漢涸而不能寒也。大雷毀山而不能驚也,大風晦日而不能傷也。是故視珍寶珠玉,猶石礫也;視至尊窮寵,猶行客也;視毛嬙、西施,猶䫏醜也。以死生爲一化,以萬物爲一方,同精於太清之本,而游于忽區之旁。有精而不使,有神而不行,契大渾之樸,而立至清之中。是故其寢不夢,其智不萌,其魄不抑,其魂不騰。反復終始,不知其端緒,甘暝太宵之宅,而覺視於昭昭之宇,休息於無委曲之隅,而游敖於無形埒之野。居而無容,處而無所,其動無形,其靜無體,存而若亡,生而若死,出入無間,役使鬼神。淪于不測,入於無間,以不同形相嬗也,終始若環,莫得其倫。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於道也。是故眞人之所游。若吹呴呼吸,吐故內新,熊經鳥伸,鳧浴蝯躩,鴟視虎顧,是養形之人也,不以滑心。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,日夜無傷而與物爲春,則是合而生時於心也。
且人有戒形而無損於心,有綴宅而無耗精。夫癩者趨不變,狂者形不虧,神將有所遠徙,孰暇知其所爲!故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,以不化應化,千變萬抮,而未始有極。化者,複歸於無形也;不化者,與天地俱生也。夫木之死也,青青去之也。夫使木生者豈木也?猶充形者之非形也。故生生者未嘗死也,其所生則死矣;化物者未嘗化也,其所化則化矣。輕天下,則神無累矣;細萬物,則心不惑矣;齊死生,則志不懾矣;同變化,則明不眩矣。眾人以爲虛言,吾將舉類而實之。
人之所以樂爲人主者,以其窮耳目之欲,而適躬體之便也。今高臺層榭,人之所麗也;而堯樸桷不斫,素題不枅。珍怪奇異,人之所美也;而堯糲粢之飯,藜藿之羹。文繡狐白,人之所好也;而堯布衣掩形,鹿裘禦寒。養性之具不加厚,而增之以任重之憂。故舉天下而傳之於舜,若解重負然。非直辭讓,誠無以爲也。此輕天下之具也。禹南省方,濟于江,黃龍負舟,舟中之人五色無主,禹乃熙笑而稱曰:「我受命於天,竭力而勞萬民,生寄也,死歸也,何足以滑和?」視龍猶蝘蜓,顏色不變,龍乃弭耳掉尾而逃。禹之視物亦細矣。鄭之神巫相壺子林,見其征,告列子。列子行泣報壺子。壺子持以天壤,名實不入,機發於踵。壺子視死生亦齊矣。子求行年五十有四,而病傴僂,脊管高於頂,𦝲下迫頤,兩脾在上,燭營指天。匍匐自窺于井,曰:「偉哉!造化者其以我爲此拘拘邪?」此其視變化亦同矣。故睹堯之道,乃知天下之輕也;觀禹之志,乃知天下之細矣;原壺子之論,乃知死生之齊也;見子求之行,乃知變化之同也。
夫至人倚不拔之柱,行不關之途,稟不竭之府,學不死之師。無往而不遂,無至而不通。生不足以掛志,死不足以幽神,屈伸俯仰,抱命而婉轉。禍福利害,千變萬紾,孰足以患心!若此人者,抱素守精,蟬蛻蛇解,游於太清,輕舉獨往,忽然入冥。鳳凰不能與之儷,而況斥鷃乎!勢位爵祿,何足以概志也!晏子與崔杼盟,臨死地而不易其義。殖、華將戰而死,莒君厚賂而止之,不改其行。故晏子可迫以仁,而不可劫以兵;殖、華可止以義,而不可縣以利。君子義死,而不可以富貴留也;義爲,而不可以死亡恐也。彼則直爲義耳,而尚猶不拘於物,又況無爲者矣!
堯不以有天下爲貴,故授舜。公子劄不以有國爲尊,故讓位。子罕不以玉爲富,故不受寶。務光不以生害義,故自投於淵。由此觀之,至貴不待爵,至富不待財。天下至大矣,而以與佗人;身至親矣,而棄之淵;外此,其餘無足利矣。此之謂無累之人,無累之人,不以天下爲貴矣!上觀至人之論,深原道德之意,以下考世俗之行,乃足羞也。故通許由之意,《金滕》、《豹韜》廢矣;延陵季子不受吳國,而訟間田者慚矣;子罕不利寶玉,而爭券契者愧矣;務光不汙於世,而貪利偷生者悶矣。故不觀大義者,不知生之不足貪也;不聞大言者,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。
今夫窮鄙之社也,叩盆拊瓴,相和而歌,自以爲樂矣。嘗試爲之擊建鼓,撞巨鍾,乃性仍仍然,知其盆瓴之足羞也。藏《詩》、《書》,修文學,而不知至論之旨,則拊盆叩瓴之徒也。夫以天下爲者,學之建鼓矣。尊勢厚利,人之所貪也;使之左據天下圖,而右手刎其喉,愚夫不爲。由此觀之,生尊於天下也。聖人食足以接氣,衣足以蓋形,適情不求餘,無天下不虧其性,有天下不羨其和。有天下,無天下,一實也。今贛人敖倉,予人河水,饑而餐之,渴而飲之,其入腹者不過簞食瓢漿,則身飽而敖倉不爲之減也。腹滿而河水不爲之竭也。有之不加飽,無之不爲之饑,與守其篅𥫱、有其井,一實也。人大怒破陰,大喜墜陽,大憂內崩,大怖生狂。除穢去累,莫若未始出其宗,乃爲大通。清目而不以視,靜耳而不以聽,鉗口而不以言,委心而不以慮。棄聰明而反太素,休精神而棄知故,覺而若昧,以生而若死,終則反本未生之時,而與化爲一體。死之與生,一體也。
今夫繇者,揭钁臿,負籠土,鹽汗交流,喘息薄喉。當此之時,得茠越下,則脫然而喜矣。岩穴之間,非直越下之休也。病疵瘕者,捧心抑腹,膝上叩頭,蜷局而諦,通夕不寐。當此之時,噲然得臥,則親戚兄弟歡然而喜,夫修夜之寧,非直一噲之樂也。故知宇宙之大,則不可劫以死生;知養生之和,則不可縣以天下;知未生之樂,則不可畏以死;知許由之貴於舜,則不貪物。牆之立,不若其偃也,又況不爲牆乎!冰之凝,不若其釋也,又況不爲冰乎!
自無蹠有,自有蹠無,終始無端,莫知其所萌,非通於外內,孰能無好憎?無外之外,至大也;無內之內,至貴也;能知大貴,何往而不遂!衰世湊學,不知原心反本,直雕琢其性,矯拂其情,以與世交。故目雖欲之,禁之以度;心雖樂之,節之以禮。趨翔周旋,詘節卑拜,肉凝而不食,酒澄而不飲,外束其形,內總其德,鉗陰陽之和,而迫性命之情,故終身爲悲人。達至道者則不然,理情性,治心術,養以和,持以適,樂道而忘賤,安德而忘貧。性有不欲,無欲而不得;心有不樂,無樂而不爲。益無情者不以累德,而便性者不以滑和。故縱體肆意,而度制可以爲天下儀。
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,而禁其所欲;不原其所以樂,而閉其所樂。是猶決江河之源,而障之以手也。夫牧民者,猶畜禽獸也,不塞其囿垣,使有野心,系絆其足,以禁其動,而欲修生壽終,豈可得乎!夫顏回、季路、子夏、冉伯牛,孔子之通學也,然顏淵夭死,季路菹于衛,子夏失明,冉伯牛爲厲。此皆迫性拂情,而不得其和也。故子夏見曾子,一臒一肥。曾子問其故,曰:「出見富貴之樂而欲之,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。兩者心戰,故臒;先王之道勝,故肥。」推其志,非能貪富貴之位,不便侈靡之樂,直宜迫性閉欲,以義自防也。雖情心鬱殪,形性屈竭,猶不得已自強也。故莫能終其天年。
若夫至人,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,容身而遊,適情而行,餘天下而不貪,委萬物而不利,處大廓之宇,遊無極之野,登太皇,馮太一,玩天地於掌握之中。夫豈爲貧富肥臒哉!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,而能止之;非能使人勿樂,而能禁之。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盜,豈若能使無有盜心哉!越人得髯蛇,以爲上肴,中國得之而棄之無用。故知其無所用,貪者能辭之;不知其無所用,廉者不能讓也。夫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國家,損棄其社稷,身死於人手,爲天下笑,未嘗非爲非欲也。夫仇由貪大鍾之賂而亡其國,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,獻公豔驪姬之美而亂四世,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,胡王淫女樂之娛而亡上地。使此五君者適情辭餘,以己爲度,不隨物而動,豈有此大患哉!
故射者非矢不中也,學射者不治矢也;禦者非轡不行,學禦者不爲轡也。知冬日之箑、夏日之裘無用於己,則萬物之變爲塵埃矣。故以湯止沸,沸乃不止,誠知其本,則去火而已矣。

8《本經訓》

太清之始也,和順以寂漠,質眞而素樸,閒靜而不躁,推移而無故,在內而合乎道,出外而調於義,發動而成于文,行快而便於物。其言略而循理,其行侻而順情,其心愉而不偽,其事素而不飾,是以不擇時日,不占卦兆,不謀所始,不議所終,安則止,激則行,通體於天地,同精於陰陽,一和於四時,明照於日月,與造化者相雌雄。是以天覆以德,地載以樂,四時不失其敘,風雨不降其虐,日月淑清而揚光,五星循軌而不失其行。當此之時,玄元至碭而運照,鳳麟至,著龜兆,甘露下,竹實滿,流黃出,而朱草生,機械詐偽莫藏於心。
逮至衰世,鐫山石,䤿金玉,擿蚌蜃,消銅鐵,而萬物不滋,刳胎殺夭,麒麟不遊,覆巢毀卵,鳳凰不翔,鑽燧取火,構木爲台,焚林而田,竭澤而漁。人械不足,畜藏有餘,而萬物不繁兆,萌牙卵胎而不成者,處之太半矣。積壤而丘處,糞田而種穀,掘地而井飲,疏川而爲利,築城而爲固,拘獸以爲畜,則陰陽繆戾,四時失敘,雷霆毀折,雹霰降虐,氛霧霜雪不霽,而萬物燋夭。災榛穢,聚埒畝,芟野菼,長苗秀,草木之句萌、銜華、戴實而死者,不可勝數。乃至夏屋宮駕,縣聯房植,橑簷榱題,雕琢刻鏤,喬枝菱阿,夫容芰荷,五采爭勝,流漫陸離,修掞曲挍,夭矯曾橈,芒繁紛挐,以相交持,公輸、王爾無所錯其剞𠜾削鋸,然猶未能澹人主之欲也。是以松柏箘露夏槁,江、河、三川絕而不流,夷羊在牧,飛蛩滿野,天旱地坼,鳳皇不下,句爪、居牙、戴色、出距之獸,於是鷙矣。民之專室蓬廬,無所歸宿,凍餓饑寒死者,相枕席也。及至分山川溪穀,使有壤界,計人多少眾寡,使有分數,築城掘池,設機械險阻以爲備,飾職事,制服等,異貴賤,差賢不肖,經誹譽,行賞罰,則兵革興而分爭生,民之滅抑夭隱,虐殺不辜而刑誅無罪,於是生矣。
天地之合和,陰陽之陶化萬物,皆乘人氣者也。是故上下離心,氣乃上蒸,君臣不和,五穀不爲。距日冬至四十六日,天含和而未降,地懷氣而未揚,陰陽儲與,呼吸浸潭,包裹風俗,斟酌萬殊,旁薄眾宜,以相嘔咐醞釀,而成育羣生。是故春肅秋榮,冬雷夏霜,皆賊氣之所生。由此觀之,天地宇宙,一人之身也;六合之內,一人之制也。是故明於性者,天地不能脅也;審于符者,怪物不能惑也。故聖人者,由近知遠,而萬殊爲一。古之人同氣於天地,與一世而優遊。當此之時,無慶賀之利,刑罰之威,禮義廉恥不設,毀譽仁鄙不立,而萬民莫相侵欺暴虐,猶在於混冥之中。逮至衰世,人眾財寡,事力勞而養不足,於是忿爭生,是以貴仁。仁鄙不齊,比周朋黨,設詐諝,懷機械巧故之心,而性失矣,是以貴義。陰陽之情,莫不有血氣之感,男女羣居雜處而無別,是以貴禮。性命之情,淫而相脅,以不得已則不和,是以貴樂。是故仁義禮樂者,可以救敗,而非通治之至也。夫仁者,所以救爭也;義者,所以救失也;禮者,所以救淫也;樂者,所以救憂也。神明定於天下,而心反其初;心反其初,而民心善;民心善而天地陰陽從而包之,則財足而人澹矣;貪鄙忿爭不得生焉。由此觀之,則仁義不用矣。道德定于天下而民純樸,則目不營於色,耳不淫於聲,坐俳而歌謠,被發而浮游,雖有毛嬙、西施之色,不知說也。掉羽、武象,不知樂也,淫諝無別,不得生焉。由此觀之,禮樂不用也。是故德衰然後仁生,行沮然後義立,和失然後聲調,禮淫然後容飾。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爲也,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。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之不足修也。今背其本而求其末,釋其要而索之於詳,未可與言至也。
天地之大,可以矩表識也;星月之行,可以曆推得也;雷震之聲,可以鼓鍾寫也。風雨之變,可以音律知也。是故大可睹者,可得而量也;明可見者,可得而蔽也;聲可聞者,可得而調也;色可察者,可得而別也。夫至大,天地弗能含也;至微,神明弗能領也。及至建律曆,別五色,異清濁,味甘苦,則樸散而爲器矣。立仁義,修禮樂,則德遷而爲偽矣。及偽之生也,飾智以驚愚,設詐以巧上,天下有能持之者,有能治之者也。昔者蒼頡作書,而天雨粟,鬼夜哭;伯益作井,而龍登玄雲,神棲昆侖;能愈多而德愈薄矣。故周鼎著倕,使銜其指,以明大巧之不可爲也。
故至人之治也,心與神處,形與性調,靜而體德,動而理通。隨自然之性而緣不得已之化,洞然無爲而天下自和,憺然無爲而民自樸,無禨祥而民不夭,不忿爭而養足,兼包海內,澤及後世,不知爲之誰何。是故生無號,死無諡,實不聚而名不立,施者不德,受者不讓,德交歸焉。而莫之充忍也。故德之所總,道弗能害也;知之所不知,辯弗能解也。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,若或通焉,謂之天府。取焉而不損,酌焉而不竭,莫知其所由出,是謂瑤光。瑤光者,資糧萬物者也,
振困窮,補不足,則名生,興利除害,伐亂禁暴,則功成。世無災害,雖神無所施其德,上下和輯,雖賢無所立其功。昔容成氏之時,道路雁行列處,托嬰兒于巢上,置餘糧於畮首,虎豹可尾,虺蛇可蹍,而不知其所由然。逮至堯之時,十日並出,焦禾稼,殺草木,而民無所食。猰貐、鑿齒、九嬰、大風、封豨、修蛇皆爲民害。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,殺九嬰于凶水之上,繳大風於青丘之澤,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,斷修蛇於洞庭,禽封豨于桑林,萬民皆喜,置堯以爲天子。於是天下廣狹、險易、遠近,始有道里。舜之時,共工振滔洪水,以薄空桑,龍門未開,呂梁未發,江、淮通流,四海溟涬,民皆上丘陵,赴樹木。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,開伊闕,導廛、澗,平通溝陸,流注東海,鴻水漏,九州幹,萬民皆寧其性,是以稱堯、舜以爲聖。晚世之時,帝有桀、紂,爲琁室、瑤台、象廊、玉床,紂爲肉圃、酒池,燎焚天下之財,疲苦萬民之力,刳諫者,剔孕婦,攘天下,虐百姓,於是湯乃以革車三百乘,伐桀于南巢,放之夏台,武王甲卒三千,破紂牧野,殺之于宣室,天下甯定,百姓和集。是以稱湯、武之賢。由此觀之,有賢聖之名者,必遭亂世之患也。
今至人生亂世之中,含德懷道,拘無窮之智,鉗口寢說,遂不言而死者,眾矣然天下莫知貴其不言也。故「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」著于竹帛,鏤于金石,可傳於人者,其粗也。五帝三王,殊事而同指,異路而同歸。晚世學者,不知道之所一體,德之所總要,取成之跡,相與危坐而說之,鼓歌而舞之,故博學多聞,而不免於惑。《詩》云:「不敢暴虎,不敢馮河。人知其一,不知其他。」此之謂也。
帝者,體太一;王者,法陰陽;霸者,則四時,君者,用六律。秉太一者,牢籠天地,彈厭山川,含吐陰陽,伸曳四時,紀綱八極,經緯六合,覆露照導,普汜無私;蠉飛蠕動,莫不仰德而生。陰陽者,承天地之和,形萬殊之體,含氣化物,以成埒類,贏縮卷舒,淪於不測,終始虛滿,轉于無原。四時者,春生夏長,秋收冬藏,取予有節,出入有時,開闔張歙,不失其敘,喜怒剛柔,不離其理。六律者,生之與殺也,賞之與罰也,予之與奪也,非此無道也;故謹於權衡準繩,審乎輕重,足以治其境內矣。
是故體太一者,明於天地之情,通于道德之倫,聰明耀於日月,精神通於萬物,動靜調於陰陽,喜怒和於四時,德澤施于方外,名聲傳於後世。法陰陽者,德與天地參,明與日月竝,精與鬼神總,戴圓履方,抱表懷繩,內能治身,外能得人,發號施令,天下莫不從風。則四時者,柔而不脆,剛而不鞼,寬而不肆,肅而不悖,優柔委從,以養羣類,其德含愚而容不肖,無所私愛。用六律者,伐亂禁暴,進賢而退不肖,扶撥以爲正,壤險以爲平,矯枉以爲直,明於禁舍開閉之道,乘時因勢,以服役人心也。帝者體陰陽則侵,王者法四時則削,霸者節六律則辱,君者失準繩則廢。故小而行大,則滔窕而不親;大而行小,則狹隘而不容。貴賤不失其體,則天下治矣。
天愛其精,地愛其平,人愛其情。天之精,日月星辰雷電風雨也;地之平,水火金木土也;人之情,思慮聰明喜怒也。故閉四關,止五遁,則與道淪。是故神明藏於無形,精神反於至眞,則目明而不以視,耳聰而不以聽,必條達而不以思慮,委而弗爲,和而弗矜,冥性命之情,而智故不得雜焉。精泄於目,則其視明;在於耳,則其聽聰;留於口,則其言當;集於心,則其慮通。故閉四關則身無患,百節莫苑,莫死莫生,莫虛莫盈,是謂眞人。
凡亂之所由生者,皆在流遁。流遁之所生者五:大構駕,興宮室,延樓棧道,雞棲井幹,標枺欂櫨,以相支持,木巧之飾,盤紆刻儼,嬴鏤雕琢,詭文回波,淌遊瀷淢,菱杼紾抱,芒繁亂澤,巧偽紛挐,以相摧錯,此遁於木也。鑿汙池之深,肆畛崖之遠,來溪穀之流,飾曲岸之際,積牒旋石,以純修碕,抑淢怒瀨,以揚激波,曲拂邅回,以像湡、浯,益樹蓮菱,以食鱉魚,鴻鵠鷫鷞,稻梁饒餘,龍舟鷁首,浮吹以娛,此遁于水也。高築城郭,設樹險阻,崇台榭之隆,侈苑囿之大,以窮要妙之望,魏闕之高,上際青雲,大廈曾加,擬于昆侖,修爲牆垣,甬道相連,殘高增下,積土爲山,接徑曆遠,直道夷險,終日馳鶩,而無跡蹈之患,此遁於土也。大鐘鼎,美重器,華蟲疏鏤,以相繆紾,寢蟠龍連組,焜昱錯眩,照耀輝煌,偃蹇寥糾,曲成文章,雕琢之飾,鍛錫文鐃,乍晦乍明,抑微滅瑕,霜文沈居,若簟籧篨,纏錦經冗,似數而疏,此遁于金也。煎熬焚炙,調齊和之適,以窮荊、吳甘酸之變,焚林而獵,燒燎大木,鼓橐吹埵,以銷銅鐵,靡流堅鍛,無厭足目,山無峻幹,林無柘梓,燎木以爲炭,燔草而爲灰,野莽白素,不得其時,上掩天光,下殄地財,此遁於火也。此五者,一足以亡天下矣。
是故古者明堂之制,下之潤濕弗能及,上之霧露弗能入,四方之風弗能襲;土事不文,木工不琢,金器不鏤;衣無隅差之削,冠無觚蠃之理;堂大足以周旋理文,靜潔足以享上帝、禮鬼神,以示民知儉節。
夫聲色五味,遠國珍怪,瑰異奇物,足以變心易志,搖盪精神,感動血氣者,不可勝計也。夫天地之生財也,本不過五。聖人節五行,則治不荒。凡人之性,心和欲得則樂,樂斯動,動斯蹈,蹈斯蕩,蕩斯歌,歌斯舞,歌舞節則禽獸跳矣。人之性,心有憂喪則悲,悲則哀,哀斯憤,憤斯怒,怒斯動,動則手足不靜。人之性有侵犯則怒,怒則血充,血充則氣激,氣激則發怒,發怒則有所釋憾矣。故鐘鼓管簫,幹鏚羽旄,所以飾喜也;衰苴杖,哭踴有節,所以飾哀也;兵革羽旄,金鼓斧鉞,所以飾怒也。必有其質,乃爲之文。
古者聖人在上,政教平,仁愛洽,上下同心,君臣輯睦,衣食有餘,家給人足,父慈子孝,兄良弟順,生者不怨,死者不恨,天下和洽,人得其願。夫人相樂,無所發貺,故聖人爲之作樂以和節之。末世之政,田漁重稅,關市急征,澤梁畢禁,網罟無所布,耒耜無以設,民力竭於徭役,財用殫於會賦,居者無食,行者無糧,老者不養,死者不葬,贅妻鬻子,以給上求,猶弗能澹,愚夫蠢婦皆有流連之心,悽愴之志,乃使始爲之撞大鍾,擊鳴鼓,吹竽笙,彈琴瑟,失樂之本矣。
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給,君施其德,臣盡其忠,父行其慈,子竭其孝,各致其愛而無憾恨其間。夫三年之喪,非強而致之,聽樂不樂,食旨不甘,思慕之心,未能絕也。晚世風流俗敗,嗜欲多,禮義廢,君臣相欺,父子相疑,怨尤充胸,思心盡亡,被衰戴絰,戲笑其中,雖致之三年,失喪之本也。
古者天子一畿,諸侯一同,各守其分,不得相侵,有不行王道者,暴虐萬民,爭地侵壤,亂政犯禁,召之不至,令之不行,禁之不止,誨之不變,乃舉兵而伐之,戮其君,易其党,封其墓,類其社,卜其子孫以代之。晚世務廣地侵壤,並兼無已,舉不義之兵,伐無罪之國,殺不辜之民,絕先聖之後,大國出攻,小國城守,驅人之牛馬,傒人之子女,毀人之宗廟,遷人之重寶,血流千里,暴骸滿野,以澹貪主之欲,非兵之所爲生也。
故兵者,所以討暴,非所以爲暴也;樂者,所以致和,非所以爲淫也;喪者,所以盡哀,非所以爲偽也。故事親有道矣,而愛爲務;朝廷有容矣,而敬爲上;處喪有禮矣,而哀爲主;用兵有術矣,而義爲本。本立而道行,本傷而道廢。

9《主術訓》

人主之術,處無爲之事,而行不言之教。清靜而不動,一度而不搖,因循而任下,責成而不勞。是故心知規而師傅諭導,口能言而行人稱辭,足能行而相者先導,耳能聽而執正進諫。是故慮無失策,謀無過事,言爲文章,行爲儀錶於天下。進退應時,動靜循理,不爲醜美好憎,不爲賞罰喜怒,名各自名,類各自類,事猶自然,莫出於己。故古之王者,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,黈纊塞耳所以掩聰,天子外屏所以自障。故所理者遠,則所在者邇;所治者大,則所守者小。
夫目妄視則淫,耳妄聽則惑,口妄言則亂。夫三關者,不可不慎守也。若欲規之,乃是離之;若欲飾之,乃是賊之。天氣爲魂,地氣爲魄,反之玄房,各處其宅,守而勿失,上通太一。太一之精,通于天道,天道玄默,無容無則,大不可極,深不可測,尚與人化,知不能得。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,神不馳於胸中,智不出於四域,懷其仁誠之心。甘雨時降,五穀蕃植,春生夏長,秋收冬藏。月省時考,歲終獻功,以時嘗谷,祀於明堂。明堂之制,有蓋而無四方,風雨不能襲,寒暑不能傷,遷延而入之,養民以公。其民樸重端愨,不紛爭而財足,不勞形而功成。因天地之資而與之和同,是故威厲而不殺,刑錯而不用,法省而不煩。故其化如神。其地南至交阯,北至幽都,東至暘穀,西至三危,莫不聽從。當此之時,法寬刑緩,囹圄空虛,而天下一俗,莫懷奸心。
末世之政則不然。上好取而無量,下貪狼而無讓,民貧苦而仇爭,事力勞而無功,智詐萌興,盜賊滋彰,上下相怨,號令不行。執政有司,不務反道矯拂其本,而事修其末,削薄其德,曾累其刑,而欲以爲治,無以異於執彈而來鳥,捭棁而狎犬也,亂乃逾甚。夫水濁則魚噞,政苛則民亂。故夫養虎豹犀象者,爲之圈檻,供其嗜欲,適其饑飽,違其怒恚。然而不能終其天年者,形有所劫也。是以上多故則下多詐,上多事則下多態,上煩擾則下不定,上多求則下交爭。不直之於本,而事之於末,璧猶揚堁而弭塵,抱薪以救火也。故聖人事省而易治,求寡而易澹,不施而仁,不言而信,不求而得,不爲而成。塊然保眞,抱德推誠,天下從之,如響之應聲,景之像形,其所修者本也。刑罰不足以移風,殺戮不足以禁奸,唯神化爲貴。至精爲神。
夫疾呼不過聞百步,志之所在,逾於千里。冬日之陽,夏日之陰,萬物歸之,而莫使之然。故至精之像,弗招而自來,不麾而自住,窈窈冥冥,不知爲之者誰,而功自成。智者弗能誦,辯者弗能形。昔孫叔敖恬臥,而郢人無所害其鋒;市南宜遼弄丸,而兩家之難無所關其辭。鞅鞈鐵鎧,瞋目扼腕,其於以禦兵刃,縣矣;券契束帛,刑罰斧鉞,其于以解難,薄矣;待目而照見,待言而使令,其於爲治,難矣。蘧伯玉爲相,子貢往觀之,曰:「何以治國?」曰:「以弗治治之。」簡子欲伐衛,使史黯往覿焉,還報曰:「蘧伯玉爲相,未可以加兵。」固塞險阻,何足以致之!故皋陶瘖而爲大理,天下無虐刑,有貴於言者也;師曠瞽而爲太宰,晉無亂政,有貴於見者也。故不言之令,不視之見,此伏犧、神農之所以爲師也。
故民之化也,不從其所言而從所行。故齊莊公好勇,不使鬥爭,而國家多難,其漸至於崔杼之亂。頃襄好色,不使風議,而民多昏亂,其積至昭奇之難。故至精之所動,若春氣之生,秋氣之殺也,雖馳傳鶩置,不若此其亟。故君人者,其猶射者乎!于此豪末,於彼尋常矣。故慎所以感之也。夫榮啟期一彈,而孔子三日樂,感於和;鄒忌一徽,而威王終夕悲,感於憂。動諸琴瑟,形諸音聲,而能使人爲之哀樂,縣法設賞而不能移風易俗者,其誠心弗施也。甯戚商歌車下,桓公喟然而寤。至精入人深矣。故曰:樂聽其音,則知其俗;見其俗,則知其化。孔子學鼓琴于師襄,而諭文王之志,見微以知明矣。延陵季子聽魯樂,而知殷、夏之風,論近以識遠也。作之上古,施及千歲,而文不滅;況於並世化民乎!湯之時,七年旱,以身禱于桑林之際,而四海之雲湊,千里之雨至。抱質效誠,感動天地,神諭方外。令行禁止,豈足爲哉!古聖王至精形於內,而好憎忘於外,出言以副情,發號以明旨,陳之以禮樂,風之以歌謠,業貫萬世而不壅,橫扃四方而不窮,禽獸昆蟲與之陶化,又況于執法施令乎!
故太上神化,其次使不得爲非,其次賞賢而罰暴。衡之於左右,無私輕重,故可以爲平;繩之于內外,無私曲直,故可以爲正。人主之于用法,無私好憎,故可以爲命。夫權輕重不差蟁首,扶撥枉橈不失針鋒,直施矯邪不私辟險。奸不能枉,讒不能亂,德無所立,怨無所藏,是任術而釋人心者也。故爲治者不與焉。
夫舟浮于水,車轉于陸,此勢之自然也。木擊折轊,水戾破舟,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,知故不載焉。是故道有智則惑,德有心則險,心有目則眩。兵莫憯於志,而莫邪爲下;寇莫大於陰陽,而枹鼓爲小。
今夫權衡規矩,一定而不易,不爲秦、楚變節,不爲胡、越改容,常一而不邪,方行而不流,一日刑之,萬世傳之,而以無爲爲之,故國有亡主,而世無廢道;人有困窮,而理無不通。由此觀之,無爲者,道之宗。故得道之宗,應物無窮,任人之才,難以至治。湯、武,聖主也,而不能與越人乘幹舟而浮於江湖;伊尹,賢相也,而不能與胡人騎騵馬而服駒駼;孔、墨博通,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險阻也。由此觀之,則人知之於物也淺矣,而欲以遍照海內,存萬方,不因道之數,而專己之能,則其窮不達矣。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。桀之力,制觡伸鉤,索鐵歙金,椎移大犧,水殺黿鼉,陸捕熊羆;然湯革車三百乘,困之鳴條,擒之焦門。由此觀之,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。智不足以爲治,勇不足以爲強,則人材不足任,明也。而君人者不下廟堂之上,而知四海之外者,因物以識物,因人以知人也。故積力之所舉,則無不勝也;眾智之所爲,則無不成也。陷井之無黿鼉,隘也;園中之無修木,小也。夫舉重鼎者,力少而不能勝也,及至其移徙之,不待其多力者。故千人之羣無絕梁,萬人之聚無廢功。
夫華騮、綠耳,一日而至千里,然其使之搏兔,不如豺狼,伎能殊也。鴟夜撮蚤蚊,察分秋豪,晝日顛越,不能見丘山,形性詭也。夫螣蛇遊霧而動,應龍乘雲而舉,猿得木而捷,魚得水而鶩。故古之爲車也,漆者不畫,鑿者不斫,工無二伎,士不兼官,各守其職,不得相奸,人得其宜,物得其安。是以器械不苦,而職事不嫚。夫責少者易償,職寡者易守,任輕者易權。上操約省之分,下效易爲之功,是以君臣彌久而不相厭。君人之道,其猶零星之屍也,儼然玄默,而吉祥受福。是故得道者不爲醜飾,不爲偽善,一人被之而不袤,萬人蒙之而不褊。是故重爲惠,若重爲暴,則治道通矣。爲惠者,尚佈施也。無功而厚賞,無勞而高爵,則守職者懈於官,而游居者亟於進矣。爲暴者,妄誅也。無罪者而死亡,行直而被刑,則修身者不勸善,而爲邪者輕犯上矣。故爲惠者生奸,而爲暴者生亂。奸亂之俗,亡國之風。是故明主之治,國有誅者而主無怒焉,朝有賞者而君無與焉。誅者不怨君,罪之所當也;賞者不德上,功之所致也。民知誅賞之來,皆在於身也。故務功修業,不受贛於君。是故朝廷蕪而無跡,田野辟而無草。故太上,下知有之。橋直植立而不動,俯仰取制焉;人主靜漠而不躁,百官得修焉。譬而軍之持麾者,妄指則亂矣。慧不足以大寧,智不足以安危,與其譽堯而毀桀也,不如掩聰明而反修其道也。
清靜無爲,則天與之時;廉儉守節,則地生之財;處愚稱德,則聖人爲之謀。是故下者萬物歸之,虛者天下遺之。夫人主之聽治也,清明而不暗,虛心而弱志。是故羣臣輻湊並進,無愚智賢不肖,莫不盡其能。於是乃始陳其禮,建以爲基。是乘眾勢以爲車,禦眾智以爲馬。雖幽野險途,則無由惑矣。
人主深居隱處以避燥濕,閨門重襲以避奸賊,內不知閭里之情,外不知山澤之形,帷幕之外,目不能見十里之前,耳不能聞百步之外;天下之物,無不通者,其灌輸之者大,而斟酌之者眾也。是故不出戶而知天下,不窺牖而知天道,乘眾人之智,則天下之不足有也。專用其心,則獨身不能保也。是故人主覆之以德,不行其智,而因萬人之所利。夫舉踵天下而得所利,故百姓載之上,弗重也,錯之前,弗害也,舉之而弗高也,推之而弗厭。
主道員者,運轉而無端,化育如神,虛無因循,常後而不先也;臣道員者,運轉而無方,論是而處當,爲事先倡,守職分明,以立成功也。是故君臣異道則治,同道則亂。各得其宜,處其當,則上下有以相使也。夫人主之聽治也,虛心而弱志,清明而不暗。是故羣臣輻湊並進,無愚智賢不肖,莫不盡其能者,則君得所以制臣,臣得所以事君,治國之道明矣。文王智而好問,故聖;武王勇而好問,故勝。夫乘眾人之智,則無不任也;用眾人之力,則無不勝也。千鈞之重,烏獲不能舉也;眾人相一,則百人有餘力矣。是故任一人之力者,則烏獲不足恃;乘眾人之制者,則天下不足有也。
禹決江疏河,以爲天下興利,而不能使水西流;稷辟土墾草,以爲百姓力農,然不能使禾冬生。豈其人事不至哉?其勢不可也。夫推而不可爲之勢,而不修道理之數,雖神聖人不能以成其功,而況當世之主乎!夫載重而馬羸,雖造父不能以致遠;車輕馬良,雖中工可使追速。是故聖人舉事也,豈能拂道理之數,詭自然之性,以曲爲直,以屈爲伸哉!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。是以積力之所舉,無不勝也,而眾智之所爲,無不成也。聾者可令嚼筋,而不可使有聞也;瘖者可使守圉,而不可使言也。形有所不周,而能有所不容也。是故有一形者處一位,有一能者服一事。力勝其任,則舉之者不重也;能稱其事,則爲之者不難也。毋小大修短,各得其宜,則天下一齊,無以相過也。聖人兼而用之,故無棄才。人主貴正而尚忠,忠正在上位,執正營事,則讒佞奸邪無由進矣。譬猶方員之不相蓋,而巨直之不相入。夫鳥獸之不可同羣者,其類異也;虎鹿之不同遊者,力不敵也。是故聖人得志而在上位,讒佞奸邪而欲犯主者,譬猶雀之見鸇而鼠之遇狸也,亦必無餘命也。
是故人主之一舉也,不可不慎也。所任者得其人,則國家治,上下和,羣臣親,百姓附。所任非其人,則國家危,上下乖,羣臣怨,百姓亂。故一舉而不當,終身傷。得失之道,權要在主。是繩正於上,木直於下,非有事焉,所緣以修者然也。故人主誠正,則直士任事,而奸人伏匿矣;人主不正,則邪人得志,忠者隱蔽矣。夫人主之所以莫抓玉石而抓瓜瓠者,何也?無得于玉石,弗犯也。使人主執正持平,如從繩准高下,則羣臣以邪來者,猶以卵投石,以火投水。故靈王好細要,而民有殺食自饑也;越王好勇,而民皆處危爭死。由此觀之,權勢之柄,其以移風易俗矣。堯爲匹夫,不能仁化一里,桀在上位,令行禁止。由此觀之,賢不足以爲治,而勢可以易俗明矣。《書》曰:「一人有慶,萬民賴之。」此之謂也。
天下多眩于名聲,而寡察其實。是故處人以譽尊,而遊者以辯顯,察其所尊顯,無它故焉,人主不明分數利害之地,而賢眾口之辯也。治國則不然,言事者必究於法,而爲行者必治于官。上操其名以責其實,臣守其業以效其功,言不得過其實,行不得逾其法。羣臣輻湊,莫敢專君。事不在法律中,而可以便國佐治,必參五行之,陰考以觀其歸,並用周聽,以察其化。不偏一曲,不黨一事。是以中立而遍,運照海內,羣臣公正,莫敢爲邪,百官述職,務致其公跡也。主精明於上,官勸力於下,奸邪滅跡,庶功日進,是以勇者盡於軍。亂國則不然。有眾鹹譽者無功而賞,守職者無罪而誅。主上暗而不明,羣臣黨而不忠,說談者游于辯,修行者競於住。主上出令,則非之以與;法令所禁,則犯之以邪。爲智者務于巧詐,爲勇者務於鬥爭。大臣專權,下吏持勢,朋黨周比,以弄其上。國雖若存,古之人曰亡矣。且夫不治官職,而被甲兵,不隨南畝而有賢聖之聲者,非所以教于國也。騏驥、騄駬,天下之疾馬也,驅之不前,引之不止,雖愚者不加體焉。今治亂之機,轍跡可見也,而世主莫之能察,此治道之所以塞。權勢者,人主之車輿;爵祿者,人臣之轡銜也。是故人主處權勢之要,而持爵祿之柄,審緩急之度,而適取予之節。是以天下盡力而不倦。
夫臣主之相與也,非有父子之厚,骨肉之親也,而竭力殊死,不辭其軀者,何也?勢有使之然也。昔者豫讓,中行文子之臣。智伯伐中行氏,併吞其地。豫讓背其主而臣智伯。智伯與趙襄子戰于晉陽之下,身死爲戮,國分爲三。豫讓欲報趙襄子,漆身爲厲,吞炭變音,擿齒易貌。夫以一人之心而事兩主,或背而去,或欲身徇之,豈其趨舍厚薄之勢異哉?人之恩澤使之然也。紂兼天下,朝諸侯,人跡所及,舟楫所通,莫不賓服。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,禽之於牧野。豈周民死節,而殷民背叛哉?其主之義德厚而號令行也。夫疾風而波興,木茂而鳥集,相生之氣也。是故臣不得其所欲於君者,君亦不能得其所求於臣也。君臣之施者,相報之勢也。是故臣盡力死節以與君,君計功垂爵以與臣。是故君不能賞無功之臣,臣亦不能死無德之君。君德不下流於民,而欲用之,如鞭蹄馬矣。是猶不待雨而熟稼,必不可之數也。
君人之道,處靜以修身,儉約以率下。靜則下不擾矣,儉則民不怨矣;下擾則政亂,民怨則德薄;政亂則賢者不爲謀,德薄則勇者不爲死。是故人主好鷙鳥猛獸,珍怪奇物,狡躁康荒,不愛民力,馳騁田獵,出入不時,如此,則百官務亂,事勤財匱,萬民悉苦,生業不修矣。人主好高臺深池,雕琢刻鏤,黼黻文章,絺綌綺繡,寶玩珠玉;則賦斂無度,而萬民力竭矣。堯之有天下也,非貪萬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,以爲百姓力征,強淩弱,眾暴寡,於是堯乃身服節儉之行,而明相愛之仁,以和輯之。是故茅茨不翦,采椽不斷,大路不畫,越席不緣,大羹不和,粢食不毇。巡狩行教,勤勞天下,周流五嶽。豈其奉養不足樂哉!舉天下而以爲社稷,非有利焉。年衰志憫,舉天下而傳之舜,猶卻行而脫屣也。衰世則不然。一日而有天下之富,處人主之勢,則竭百姓之力,以奉耳目之欲,志專在宮室台榭,陂池苑囿,猛獸熊羆,玩好珍怪。是故貧民糟糠不接於口,而虎狼熊羆厭芻豢;百姓短褐不完,而宮室衣錦繡。人主急茲無用之功,百姓黎民,憔悴於天下。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。
人主之居也,如日月之明也。天下之所同側目而視,側耳而聽,延頸舉踵而望也。是故非澹薄無以明德,非寧靜無以致遠,非寬大無以兼覆,非慈厚無以懷眾,非平正無以制斷。是故賢主之用人也,猶巧工之制木也,大者以爲舟航柱梁,小者以爲楫楔,修者以爲櫚榱,短者以爲朱儒枅櫨。無小大修短,各得其所宜;規矩方圓,各有所施。天下之物,莫凶於雞毒,然而良醫橐而藏之,有所用也。是故林莽之材,猶無可棄者,而況人乎?今夫朝廷之所不舉,鄉曲之所不譽,非其人不肖也,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職也。鹿之上山,獐不能跂也,及其下,牧豎能追之;才有所修短也。是故有大略者,不可責以捷巧;有小智者,不可任以大功。人有其才,物有其形,有任一而太重,或任百而尚輕。是故審豪厘計者,必遺天下之大數;不失小物之選者,惑於大數之舉。譬猶狸之不可使搏牛,虎之不可使捕鼠也。今人之才,或欲平九州,並方外,存危國,繼絕世,志在直道正邪,決煩理挐,而乃責之以閨閣之禮,奧窔之間;或佞巧小具,諂進愉說,隨鄉曲之俗,卑下眾人之耳目,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權,治亂之機。是猶以斧劗毛,以刀抵木也,皆失其宜矣。
人主者,以天下之目視,以天下之耳聽,以天下之智慮,以天下之力爭。是故號令能下究,而臣情得上聞。百官修通,羣臣輻湊,喜不以賞賜,怒不以罪誅。是故威立而不廢,聰明光而不蔽,法令察而不苛,耳目達而不暗,善否之情,日陳於前而無所逆。是故賢者盡其智,而不肖者竭其力。德澤兼覆而不偏,羣臣勸務而不怠,近者安其性,遠者懷其德。所以然者,何也?得用人之道,而不任己之才者也。故假輿馬者,足不勞而致千里;乘舟楫者,不能游而絕江海。夫人主之情,莫不欲總海內之智,盡眾人之力,然而羣臣志達效忠者,希不困其身。使言之而是,雖在褐夫芻蕘,猶不可棄也;使言之而非也,雖在卿相人君,揄策於廟堂之上,未必可用。是非之所在,不可以貴賤尊卑論也。是明主之聽於羣臣,其計乃可用,不羞其位;其言可行,而不責其辯。暗主則不然。所愛習親近者,雖邪枉不正,不能見也;疏遠卑賤者,竭力盡忠,不能知也。有言者窮之以辭,有諫者誅之以罪。如此而欲照海內,存萬方,是猶塞耳而聽清濁,掩目而視青黃也,其離聰明則亦遠矣!
法者,天下之度量,而人主之準繩也。縣法者,法不法也;設賞者,賞當賞也。法定之後,中程者賞,缺繩者誅。尊貴者不輕其罰,而卑賤者不重其刑,犯法者雖賢必誅,中度者雖不肖必無罪,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。古之置有司也,所以禁民,使不得自恣也;其立君也,所以剬有司,使無專行也;法籍禮儀者,所以禁君,使無擅斷也。人莫得自恣,則道勝;道勝而理達矣,故反于無爲。無爲者,非謂其凝滯而不動也,以其言莫從己出也。夫寸生於𥢕,𥢕生於日,日生於形,形生於景,此度之本也。樂生於音,音生於律,律生於風,此聲之宗也。法生於義,義生於眾適,眾適合於人心,此治之要也。故通於本者不亂於末,睹於要者不惑於詳。法者,非天墮,非地生,發於人間,而反以自正。是故有諸己不非諸人,無諸己不求諸人。所立於下者,不廢於上;所禁於民者,不行於身。所謂亡國,非無君也,無法也。變法者,非無法也,有法者而不用,與無法等。是故人主之立法,先自爲檢式儀錶,故令行於天下。孔子曰:「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雖令不從。」故禁勝於身,則令行於民矣。
聖主之治也,其猶造父之禦。齊輯之於轡銜之際,而急緩之於唇吻之和;正度於胸臆之中,而執節於掌握之間;內得於心中,外合于馬志。是故能進退履繩,而旋曲中規;取道致遠,而氣力有餘。誠得其術也。是故權勢者,人主之車輿也;大臣者,人主之駟馬也。體離車輿之安,而手失駟馬之心,而能不危者,古今未有也。是故輿馬不調,王良不足以取道;君臣不和,唐、虞不能以爲治。執術而禦之,則管、晏之智盡矣;明分以示之,則蹠、蹻之奸止矣。
夫據除而窺井底,雖達視猶不能見其晴,借明於鑒以照之,則寸分可得而察也。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勞,精神不竭,物至而觀其象,事來而應其化,近者不亂,遠者治也。是故不用適然之數,而行必然之道,故萬舉而無遺策矣。
今夫禦者,馬體調于車,禦心和于馬,則歷險致遠,進退周遊,莫不如志。雖有騏驥騄駬之良,臧獲禦之,則馬反自恣,而人弗能制矣。故治者不貴其自是,而貴其不得爲非也。故曰:勿使可欲,毋曰弗求,勿使可奪,毋曰不爭。如此,則人材釋而公道行矣。美者正於度,而不足者建於用,故海內可一也。
夫釋職事而聽非譽,棄公勞而用朋黨,則奇材佻長而幹次,守官者雍遏而不進。如此,則民俗亂于國,而功臣爭于朝。故法律度量者,人主之所以執下,釋之而不用,是猶無轡銜而馳也,羣君百姓反弄其上。是故有術則制人,無術則制於人。吞舟之魚,蕩而失水,則制於螻蟻,離其居也;猿狖失木,而禽於狐狸,非其處也。君人者釋所守而與臣下爭,則有司以無爲持位,守職者以從君取容。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,反以事轉任其上矣。
夫富貴者之于勞也,達事者之於察也,驕恣者之於恭也,勢不及君;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爲之,則智日困而自負其責也。數窮於下,則不能伸理;行墮于國,則不能專制。智不足以爲治,威不足以行誅,則無以與天下交也。喜怒形於心者,欲見於外,則守職者離正而阿上,有司枉法而從風,賞不當功,誅不應罪,上下離心,而君臣相怨也。是以執政阿主,而有過則無以責之。有罪而不誅,則百官煩亂,智弗能解也;毀譽萌生,而明不能照也。不正本而反自然,則人主逾勞,人臣逾逸,是猶代庖宰剝牲,而爲大匠斫也。與馬競走,筋絕而弗能及,上車執轡,則馬死於衡下。故伯樂相之,王良禦之,明主乘之,無禦相之勞而致千里者,乘於人資以爲羽翼也。
是故君人者,無爲而有守也,有爲而無好也。有爲則讒生,有好則諛起。昔者齊桓公好味,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餌之;虞君好寶,而晉獻以璧馬釣之;胡王好音,而秦穆公以女樂誘之。是皆以利見制於人也。故善建者不拔。夫火熱而水滅之,金剛而火銷之,木強而斧伐之,水流而土遏之,唯造化者,物莫能勝也。故中欲不出謂之扃,外邪不入謂之塞。中扃外閉,何事之不節!外閉中扃,何事之不成?弗用而後能用之,弗爲而後能爲之。精神勞則越,耳目淫則竭。故有道之主,滅想去意,清虛以待,不伐之言,不奪之事,循名責實,使有司,任而弗詔,責而弗教,以不知爲道,以奈何爲寶。如此,則百官之事,各有所守矣。
攝權勢之柄,其于化民易矣。衛君役子路,權重也;景、桓公臣管晏,位尊也。怯服勇而愚制智,其所托勢者勝也。故枝不得大於幹,末不強於本,則輕重大小,有以相制也。若五指之屬於臂,搏援攫捷,莫不如志。言以小屬於大也。是故得勢之利者,所持甚小,其存甚大;所守甚約,所制甚廣。是故十圍之木,持千鈞之屋;五寸之鍵,制開闔之門。豈其材之巨小足哉?所居要也。孔丘、墨翟,修先聖之術,通六藝之論,口道其言,身行其志,慕義從風,而爲之服役者不過數十人。使居天子之位,則天下遍爲儒、墨矣。楚莊王傷文無畏之死于宋也,奮袂而起,衣冠相連於道,遂成軍宋城之下,權重也。楚文王好服獬冠,楚國效之,趙武靈王貝帶鵔鸃而朝,趙國化之。使在匹夫布衣,雖冠獬冠,帶貝帶、鵔鸃而朝,則不免爲人笑也。
夫民之好善樂正,不待禁誅而自中法度者,萬無一也。下必行之令,從之者利,逆之者凶,日陰未移,而海內莫不被繩矣。故握劍鋒,以離北宮子,司馬蒯蕢不使應敵;操其觚,招其末,則庸人能以制勝。今使烏獲、藉蕃從後牽牛尾,尾絕而不從者,逆也;若指之桑條以貫其鼻,則五尺童子,牽而週四海者,順也。夫七尺之橈而制船之左右者,以水爲資;天子發號,令行禁止,以眾爲勢也。夫防民之所害,開民之所利,威行也,若發堿決唐。故循流而下易以至,背風而馳易以遠。桓公立政,去食肉之獸,食粟之鳥,系罝之網,三舉而百姓說。紂殺王子比干而骨肉怨,斮朝涉者之脛而萬民叛,再舉而天下失矣。故義者,非能遍利天下之民也,利一人而天下從風;暴者,非盡害海內之眾也,害一人而天下離叛。故桓公三舉而九合諸侯,紂再舉而不得爲匹夫。故舉錯不可不審。
人主租斂於民也。必先計歲收,量民積聚,知饑饉有餘不足之數,然後取車輿衣食供養其欲。高臺層榭,接屋連閣,非不麗也,然民有掘穴狹廬所以托身者,明主弗樂也。肥醲甘脆,非不美也,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於口者,則明主弗甘也。匡床蒻席,非不寧也,然民有處邊城,犯危難,澤死暴骸者,明主弗安也。故古之君人者,其慘怛於民也。國有饑者,食不重味;民有寒者,而冬不被裘。歲登民豐,乃始縣鐘鼓,陳幹戚,君臣上下,同心而樂之,國無哀人。故古之爲金石管弦者,所以宣樂也;兵革斧鉞者,所以飾怒也;觴酌俎豆,酬酢之禮,所以效善也;衰絰菅屨,辟踴哭泣,所以諭哀也。此皆有充于內而成像於外。及至亂主,取民則不裁其力,求於下則不量其積,男女不得事耕織之業,以供上之求,力勤財匱,君臣相疾也。故民至於焦唇沸肝,有今無儲,而乃始撞大鍾,擊鳴鼓,吹竽笙,彈琴瑟,是猶貫甲胄而入宗廟,被羅紈而從軍旅,失樂之所由生矣。夫民之爲生也,一人蹠耒而耕,不過十畝,中田之獲,卒歲之收,不過畝四石,妻子老弱,仰而食之,時有涔旱災害之患,無以給上之征賦車馬兵革之費。由此觀之,則人之生,憫矣!夫天地之大,計三年耕而餘一年之食,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,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積,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儲,雖涔旱災害之殃,民莫困窮流亡也。故國無九年之畜,謂之不足;無六年之積,謂之憫急;無三年之畜,謂之窮乏。故有仁君明王,其取下有節,自養有度,則得承受於天地,而不離饑寒之患矣。若貪主暴君,撓于其下,侵漁其民,以適無窮之欲,則百姓無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。
食者,民之本也;民者,國之本也;國者,君之本也。是故人君者,上因天時,下盡地財,中用人力,是以羣生遂長,五穀蕃殖,教民養育六畜,以時種樹,務修田疇,滋植桑麻,肥墝高下,各因其宜,丘陵阪險不生五穀者,以樹竹木。春伐枯槁,夏取果蓏,秋畜疏食,冬伐薪蒸,以爲民資。是故生無乏用,死無轉屍。故先王之法,畋不掩羣,不取蓏夭。不涸澤而漁,不焚林而獵。豺未祭獸,罝罦不得布於野;獺未祭魚,網罟不得入于水;鷹隼未摯,羅網不得張于溪穀;草木未落,斤斧不得入山林;昆蟲未蟄,不得以火燒田。孕育不得殺,鷇卵不得探,魚不長尺不得取,彘不期年不得食。是故草木之發若蒸氣,禽獸之歸若流泉,飛鳥之歸若煙雲,有所以致之也。故先王之政,四海之雲至,而修封疆;蝦蟆鳴燕降,而達路除道;陰降百泉,則修橋樑;昏張中,則務種穀;大火中,則種黍菽;虛中,則種宿麥;昴中,則收斂畜積,伐薪木。上告於天,下布之民。先王之所以應時修備,富國利民,實曠來遠者,其道備矣。非能目見而足行之也,欲利之也。欲利之也,不忘於心,則官自備矣。心之于九竅四支也,不能一事焉。然而動靜聽視皆以爲主者,不忘於欲利之也。故堯爲善而眾善至矣,桀爲非而眾非來矣。善積則功成,非積則禍極。
凡人之論,心欲小而志欲大,智欲員而行欲方,能欲多而事欲鮮。所以心欲小者,慮患未生,備禍未發,戒過慎微,不敢縱其欲也;志欲大者,兼包萬國,一齊殊俗,並覆百姓,若合一族,是非輻湊而爲之轂;智欲員者,環複轉運,終始無端,旁流四達,淵泉而不竭,萬物並興,莫不回應也;行欲方者,直立而不撓,素白而不汙,窮不易操,通不肆志;能欲多者,文武備具,動靜中儀,舉動廢置,曲得其宜,無所擊戾,無不畢宜也;事欲鮮者,執柄持術,得要以應眾,執約以治廣,處靜持中,運於璿樞,以一合萬,若合符者也。故心小者,禁於微也;志大者,無不懷也;智員者,無不知也;行方者,有不爲也;能多者,無不治也;事鮮者,約所持也。
古者天子聽朝,公卿正諫,博士誦詩,瞽箴師誦,庶人傳語,史書其過,宰徹其膳。猶以爲未足也,故堯置敢諫之鼓,舜立誹謗之木,湯有司直之人,武王立戒慎之鞀。過若豪厘,而旣已備之也。夫聖人之于善也,無小而不舉;其於過也,無微而不改。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。當此之時,鼛鼓而食,奏《雍》而徹,已飯而祭灶,行不用巫祝,鬼神弗敢祟,山川弗敢禍,可謂至貴矣。然而戰戰慄栗,日慎一日。由此觀之,則聖人之心小矣。《詩》云:惟此文王,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聿懷多福。」其斯之謂歟!武王伐紂,發鉅橋之粟,散鹿台之錢,封比干之墓,表商容之閭,朝成湯之廟,解箕子之囚。使各處其宅,田其田,無故無新,惟賢是親,用非其有,使非其人,晏然若故有之。由此觀之,則聖人之志大也。文王、周公觀得失,遍覽是非,堯、舜所以昌,桀、紂所以亡者,皆著於明堂,於是略智博問,以應無方。由此觀之,則聖人之智員矣。成、康繼文、武之業,守明堂之制,觀存亡之跡,見成敗之變,非道不言,非義不行,言不苟出,行不苟爲,擇善而後從事焉。由此觀之,則聖人之行方矣。孔子之通,智過於萇弘,勇服于孟賁,足躡效菟,力招城關,能亦多矣。然而勇力不聞,伎巧不知,專行教道,以成素王,事亦鮮矣。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,亡國五十二,弑君三十六,采善鉏醜,以成王道,論亦博矣。然而圍于匡,顏色不變,弦歌不輟,臨死亡之地,犯患難之危,據義行理而志不懾,分亦明矣。然爲魯司寇,聽獄必爲斷,作爲《春秋》,不道鬼神,不敢專己。夫聖人之智,固已多矣。其所守者約,故舉而必榮。愚人之智,固已少矣,其所事者多,故動而必窮矣。吳起、張儀,智不若孔、墨,而爭萬乘之君,此其所以車裂支解也。夫以正教化者,易而必成;以邪巧世者,難而必敗。凡將設行立趣於天下,舍其易成者,而從事難而必敗者,愚惑之所致也。凡此六反者,不可不察也。遍知萬物而不知人道,不可謂智;遍愛羣生而不愛人類,不可謂仁。仁者愛其類也,智者不可惑也。仁者雖在斷割之中,其所不忍之色可見也。智者雖煩難之事,其不暗之效可見也。內恕反情,心之所欲,其不加諸人,由近知遠,由己知人,此仁智之所合而行也。小有教而大有存也,小有誅而大有寧也,唯惻隱推而行之,此智者之所獨斷也。故仁智錯,有時合,合者爲正,錯者爲權,其義一也。府吏守法,君制義,法而無義,亦府吏也,不足以爲政。
耕之爲事也勞,織之爲事也擾,擾勞之事而民不舍者,知其可以衣食也。人之情不能無衣食,衣食之道,必始於耕織,萬民之所公見也。物之若耕織者,始初甚勞,終必利也。眾愚人之所見者寡,事可權者多,愚之所權者少,此愚者之所多患也。物之可備者,智者盡備之;可權者,盡權之;此智者所以寡患也。故智者先忤而後合,愚者始于樂而終於哀。今日何爲而榮乎?旦日何爲而義乎?此易言也。今日何爲而義,旦日何爲而榮,此難知也。問瞽師曰:「白素何如?」曰:「縞然。」曰:「黑何若?」曰:「黮然。」授白黑而示之,則不處焉。人之視白黑以目,言白黑以口,瞽師有以言白黑,無以知白黑,故言白黑與人同,其別白黑與人異。
入孝於親,出忠於君,無愚智賢不肖,皆知其爲義也,使陳忠孝行而知所出者,鮮矣!凡人思慮,莫不先以爲可而後行之,其是或非,此愚智之所以異。凡人之性,莫貴于仁,莫急於智。仁以爲質,智以行之,兩者爲本,而加之以勇力、辯慧、捷疾、劬錄、巧敏、遲利、聰明、審察,盡眾益也。身材未修,伎藝曲備,而無仁智以爲表幹,而加之以眾美,則益其損。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,則狂而操利劍;不智而辯慧懷給,則棄驥而不式。雖有材能,其施之不當,其處之不宜,適足以輔偽飾非,伎藝之眾,不如其寡也。故有野心者,不可借便勢;有愚質者,不可與利器。魚得水而游焉則樂,唐決水涸,則爲螻蟻所食。有掌修其堤防,補其缺漏,則魚得而利之,國有以存,人有以生。國之所以存者,仁義是也;人之所以生者,行善是也。國無義,雖大必亡;人無善志,雖勇必傷。治國上使不得與焉。孝于父母,弟于兄嫂,信于朋友,不得上令而可得爲也。釋己之所得爲,而責於其所不得制,悖矣。士處卑隱,欲上達,必先反諸己。上達有道,名譽不起,而不能上達矣;取譽有道,不信于友,不能得譽;信于友有道,事親不說,不信于友;說親有道,修身不誠,不能事親矣;誠身有道,心不專一,不能專誠。道在易而求之難,驗在近而求之遠,故弗得也。

10《繆稱訓》

道至高無上,至深無下,平乎准,直乎繩,圓乎規,方乎矩,包裹宇宙而無表裏,洞同覆載而無所礙。是故體道者,不哀不樂,不喜不怒,其坐無慮,其寢無夢,物來而名,事來而應。主者,國之心,心治則百節皆安,心擾則百節皆亂。故其心治者,支體相遺也;其國治者,君臣相忘也。黃帝曰:「芒芒昧昧,從天之道,與元同氣。」故至德者,言同略,事同指,上下一心,無岐道旁見者,遏障之於邪,開道之於善,而民鄉方矣。故《易》曰:「同人於野,利涉大川。」道者,物之所導也;德者,性之所扶也;仁者,積恩之見證也;義者,比于人心而合於眾適者也。故道滅而德用,德衰而仁義生。故上世體道而不德,中世守德而弗壞也,末世繩繩乎唯恐失仁義。君子非仁義無以生,失仁義,則失其所以生;小人非嗜欲無以活,失嗜欲,則失其所以活。故君子懼失仁義,小人懼失利。觀其所懼,知各殊矣。《易》曰:「卽鹿無虞,惟入于林中,君子幾不如舍,往吝。」其施厚者其報美,其怨大者其禍深。薄施而厚望,畜怨而無患者,古今未之有也。是故聖人察其所以往,則知其所以來者。聖人之道,猶中衢而致尊邪:過者斟酌,多少不同,各得其所宜。是故得一人,所以得百人也。人以其所願於上,以交其下,誰弗戴?以其所欲於下,以事其上,誰弗喜?《詩》云:「媚茲一人,應侯慎德。」慎德大矣,一人小矣。能善小,其能善大矣。
君子見過忘罰,故能諫;見賢忘賤,故能讓;見不足忘貧,故能施。情系於中,行形於外。凡行戴情,雖過無怨;不戴其情,雖忠來惡。後稷廣利天下,猶不自矜。禹無廢功,無廢財,自視猶觖如也。滿如陷,實如虛,盡之者也。凡人各賢其所說,而說其所快。世莫不舉賢,或以治,或以亂,非自遁,求同乎己者也。己未必得賢,而求與己同者,而欲得賢,亦不幾矣!使堯度舜則可,使桀度堯,是猶以升量石也。今謂狐狸,則必不知狐,又不知狸。非未嘗見狐者,必未嘗見狸也。狐、狸非異,同類也。而謂狐狸,則不知狐、狸。是故謂不肖者賢,則必不知賢;謂賢者不肖,則必不知不肖者矣。
聖人在上,則民樂其治;在下,則民慕其意。小人在上位,如寢關曝纊,不得須臾寧。故《易》曰:「乘馬班如,泣血漣如。」言小人處非其位,不可長也。
物莫無所不用,天雄烏喙,藥之凶毒也,良醫以活人;侏儒鼓師,人之困慰者也,人主以備樂。是故聖人制其剟材,無所不用矣。
勇士一呼,三軍皆辟,其出之也誠。故倡而不和,意而不戴,中心必有不合者也。故舜不降席而王天下者,求諸己也。故上多故,則民多詐矣,身曲而景直者,未之聞也。
說之所不至者,容貌至焉;容貌之所不至者,感忽至焉。感乎心,明乎智,發而成形,精之至也。可以形勢接,而不可以昭誋。
戎、翟之馬,皆可以馳驅,或近或遠,唯造父能盡其力;三苗之民,皆可使忠信,或賢或不肖,唯唐、虞能齊其美。必有不傳者。中行繆伯手搏虎,而不能生也,蓋力優而克不能及也。用百人之所能,則得百人之力;舉千人之所愛,則得千人之心。辟若伐樹而引其本,千枝萬葉則莫得弗從也。
慈父之愛子,非爲報也,不可內解於心;聖人之養民,非求用也,性不能已。若火之自熱,冰之自寒。夫有何修焉!及恃其力,賴其功者,若失火舟中。故君子見始,其知終矣。媒妁譽人,而莫之德也;取庸而強飯之,莫之愛也。雖親父慈母,不加於此,有以爲,則恩不接矣。故送往者,非所以迎來也;施死者,非專爲生也。誠出於己,則所動者遠矣。
錦繡登廟,貴文也;圭璋在前,尚質也。文不勝質,之謂君子。故終年爲車,無三寸之鎋,不可以驅馳;匠人斫戶,無一尺之楗,不可以閉藏。故君子行斯乎其所結。心之精者,可以神化,而不可以導人;目之精者,可以消澤,而不可以昭誋。在混冥之中,不可諭於人。故舜不降席而天下治,桀不下陛而天下亂,蓋情甚乎叫呼也。無諸己,求諸人,古今未之聞也。
同言而民信,信在言前也;同令而民化,誠在令外也。聖人在上,民遷而化,情以先之也。動于上,不應於下者,情與令殊也。故《易》曰:「亢龍有悔。」三月嬰兒,未知利害也,而慈母之愛諭焉者,情也。故言之用者,昭昭乎小哉!不言之用者,曠曠乎大哉!身君子之言,信也;中君子之意,忠也。忠信形于內,感動應於外,故禹執幹戚,舞於兩階之間,而三苗服。鷹翔川,魚鱉沈,飛鳥揚,必遠害也。子之死父也,臣之死君也,世有行之者矣,非出死以要名也,恩心之藏於中,而不能違其難也。故人之甘甘,非正爲蹠也,而蹠焉往。君子之慘怛,非正爲偽形也,諭乎人心。非從外入,自中出者也。義正乎君,仁親乎父。故君之於臣也,能死生之,不能使爲苟簡易;父之于子也,能發起之,不能使無憂尋。故義勝君,仁勝父,則君尊而臣忠,父慈而子孝。聖人在上,化育如神。太上曰:「我其性與!」其次曰:「微彼,其如此乎!」故《詩》曰:「執轡如組。」《易》曰:「含章可貞。」運于近,成文於遠。
夫察所夜行,周公慚乎景,故君子慎其獨也。釋近斯遠,塞矣。聞善易,以正身難。夫子見禾之三變也,滔滔然曰:「狐向丘而死,我其首禾乎!」故君子見善則痛其身焉。身苟正,懷遠易矣。故《詩》曰:「弗躬弗親,庶民弗信。」小人之從事也,曰苟得,君子曰苟義。所求者同,所期者異乎!擊舟水中,魚沈而鳥揚,同聞而殊事,其情一也。僖負羈以壺餐表其閭。趙宣孟以束脯免其軀,禮不隆,而德有餘,仁心之感恩接而よ怛生。故其入人深。俱之叫呼也,在家老則爲恩厚,其在責人則生爭鬥。故曰:兵莫憯于意志,莫邪爲下;寇莫大於陰陽,枹鼓爲小。聖人爲善,非以求名,而名從之。名不與利期,而利歸之。故人之憂喜,非爲蹗,蹗焉往生也。故至人不容。故若眯而撫,若跌而據。聖人之爲治,漠然不見賢焉,終而後知其可大也。若日之行,騏驥不能與之爭遠。
今夫夜有求,與瞽師併,東方開,斯照矣。動而有益,則損隨之。故《易》曰:「剝之不可遂盡也。故受之以複。」積薄爲厚,積卑爲高,故君子日孳孳以成輝,小人日怏怏以至辱。其消息也,離朱弗能見也。文王聞善如不及,宿不善如不祥。非爲日不足也,其憂尋推之也。故《詩》曰:「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。」懷情抱質,天弗能殺,地弗能霾也。聲揚天地之間,配日月之光,甘樂之者也。苟向善,雖過無怨;苟不向善,雖忠來患。故怨人不如自怨,求諸人不如求諸己得也。聲自召也,貌自示也,名自命也,文自官也,無非己者。操銳以刺,操刃以擊,何怨乎人?故管子文錦也,雖醜登廟;子產練染也,美而不尊。虛而能滿,淡而有味,被褐懷玉者。故兩心不可以得一人,一心可以得百人。男子樹蘭,美而不芳,繼子得食,肥而不澤,情不相與往來也。
生所假也,死所歸也。故宏演直仁而立死,王子閭張掖而受刃,不以所托害所歸也。故世治則以義衛身,世亂則以身衛義。死之日,行之終也,故君子慎一用之。無勇者,非先懾也,難至而失其守也;貪婪者,非先欲也,見利而忘其害也。虞公見垂棘之璧,而不知虢禍之及己也。故至道之人,不可遏奪也。人之欲榮也,以爲己也,于彼何益?聖人之行義也,其憂尋出乎中也,於己何以利?故帝王者多矣,而三王獨稱;貧賤者多矣,而伯夷獨舉。以貴爲聖乎?則聖者眾矣;以賤爲仁乎?則賤者多矣。何聖人之寡也。獨專之意樂哉!忽乎日滔滔以自新,忘老之及己也。始乎叔季,歸乎伯孟,必此積也。不身遁,斯亦不遁人。故若行獨梁,不爲無人不兢其容。故使人信己者易,而蒙衣自信者難。情先動,動無不得;無不得,則無莙,發莙而後快。故唐、虞之舉錯也,非以偕情也,快己而天下治;桀、紂非正賊之也,快己而百事廢。喜憎議而治亂分矣。
聖人之行,無所合,無所離,譬若鼓,無所與調,無所不比。絲管金石,小大修短有敘,異聲而和;君臣上下,官職有差,殊事而調。夫織者日以進,耕者日以卻,事相反,成功一也。申喜聞乞人之歌而悲,出而視之,其母也。艾陵之戰也,夫差曰:「夷聲陽,句吳其庶乎!」同是聲而取信焉異。有諸情也。故心哀而歌不樂,心樂而哭不哀。夫子曰:「弦則是也,其聲非也。」文者,所以接物也,情系於中而欲發外者也。以文滅情,則失情;以情滅文,則失文。文情理通,則鳳麟極矣。言至德之懷遠也。輸子陽謂其子曰:「良工漸乎矩鑿之中。」矩鑿之中,固無物而不周。聖王以治民,造父以治馬,醫駱以治病。同材而各自取焉。上意而民載,誠中者也。未言而信,弗召而至,或先之也,忣於不己知者,不自知也。矜怛生於不足,華誣生於矜。誠中之人,樂而不忣,如鴞好聲,熊之好經。夫有誰爲矜。春女思,秋士悲,而知物化矣。號而哭,嘰而哀,而知聲動矣;容貌顏色,理詘𠈐倨佝,徇知情偽矣。故聖人栗栗乎其內,而至乎至極矣。
功名遂成,天也;循理受順,人也。太公望、周公旦,天非爲武王造之也;崇侯、惡來,天非爲紂生之也;有其世,有其人也。教本乎君子,小人被其澤;利本乎小人,君子享其功。昔東戶季子之世,道路不拾遺,耒耜餘糧宿諸畮首,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。故一人有慶,兆民賴之。凡高者貴其左,故下之于上曰左之,臣辭也;下者貴其右,故上之於下曰右之,君讓也。故上左遷,則失其所尊也;臣右還,則失其所貴矣。小快害道,斯須害儀。子產騰辭,獄繁而無邪,失諸情者,則塞於辭矣。成國之道,工無偽事,農無遺力,士無隱行,官無失法。譬若設網者,引其綱而萬目開矣。舜、禹不再受命,堯、舜傳大焉,先形乎小也。刑于寡妻,至於兄弟,禪于家國,而天下從風。故戎兵以大知小,人以小知大。君子之道,近而不可以至,卑而不可以登,無載焉而不勝,大而章,遠而隆,知此之道,不可求於人,斯得諸己也。釋己而求諸人,去之遠矣。
君子者,樂有餘而名不足,小人樂不足而名有餘。觀于有餘不足之相去,昭然遠矣。含而弗吐,在情而不萌者,未之聞也。君子思義而不慮利,小人貪利而不顧義。子曰:「鈞之哭也,曰:『子予奈何兮乘我何』其哀則同,其所以哀則異。」故哀樂之襲人情也深矣。鑿地漂池,非止以勞苦民也。各從其蹠而亂生焉。其載情一也,施人則異矣。故唐、虞日孳孳以致于王,桀、紂日怏怏以致於死,不知後世之譏己也。凡人情,說其所苦卽樂,失其所樂則哀。故知生之樂,必知死之哀。有義者不可欺以利,有勇者不可劫以懼,如饑渴者不可欺以虛器也。人多欲虧義,多憂害智,多懼害勇。嫚生乎小人,蠻夷皆能之;善生乎君子,誘然與日月爭光,天下弗能遏奪。故治國樂其所以存,亡國亦樂其所以亡也。金錫不消釋則不流刑,上憂尋不誠則不法民。憂尋不在民,則是絕民之系也。君反本,而民系固也。至德小節備,大節舉。齊桓舉而不密,晉文密而不舉。晉文得之乎閨內,失之乎境外;齊桓失之乎閨內,而得之乎本朝。
水下流而廣大,君下臣而聰明。君不與臣爭功,而治道通矣。管夷吾、百里奚經而成之,齊桓、秦穆受而聽之。照惑者,以東爲西,惑也;見日而寤矣。衛武侯謂其臣曰:「小子無謂我老而羸我,有過必謁之。」是武侯如弗羸之必得羸。故老而弗舍,通乎存亡之論者也。人無能作也,有能爲也;有能爲也,而無能成也。人之爲,天成之。終身爲善,非天不行;終身爲不善,非天不亡。故善否,我也;禍福,非我也。故君子順其在己者而已矣。性者,所受於天也;命者,所遭于時也。有其材,不遇其世,天也。太公何力,比干何罪,循性而行指,或害或利。求之有道,得之在命。故君子能爲善,而不能必其得福;不忍爲非,而未能必免其禍。君,根本也;臣,枝葉也。根本不美,枝葉茂者,未之聞也。有道之世,以人與國;無道之世,以國與人。堯王天下而憂不解,授舜而憂釋。憂而守之,而樂與賢終,不私其利矣。
凡萬物有所施之,無小不可;爲無所用之,碧瑜糞土也。人之情,於害之中爭取小焉,於利之中爭取大焉。故同味而嗜厚膊者,必其甘之者也;同師而超羣者,必其樂之者也。弗甘弗樂,而能爲表者,未之聞也。君子時則進,得之以義,何幸之有!不時則退,讓之以義,何不幸之有!故伯夷餓死首陽之下,猶不自悔,棄其所賤,得其所貴也。福之萌也綿綿,禍之生也分分。禍福之始萌微,故民嫚之。唯聖人見其始而知其終。故傳曰:「魯酒薄而邯鄲圍,羊羹不斟而宋國危。」明主之賞罰,非以爲己也,以爲國也。適於己而無功于國者,不施賞焉;逆于己便於國者,不加罰焉。故楚莊謂共雍曰:「有德者受吾爵祿,有功者受吾田宅。是二者,女無一焉,吾無以與女。」可謂不逾於理乎!其謝之也,猶未之莫與。周政至,殷政善,夏政行。行政善,善未必至也。至至之人,不慕乎行,不慚乎善。含德履道,而上下相樂也,不知其所由然。有國者多矣,而齊桓、晉文獨名;泰山之上有七十壇焉,而三王獨道。君不求諸臣,臣不假之君,修近彌遠,而後世稱其大。不越鄰而成章,而莫能至焉。故孝己之禮可爲也,而莫能奪之名也。必不得其所懷也。
義載乎宜之謂君子,宜遺乎義之謂小人。通智得而不勞,其次勞而不病,其下病而不勞。古人味而弗貪也,今人貪而弗味。歌之修其音也,音之不足於其美者也。金石絲竹,助而奏之,猶未足以至於極也。人能尊道行義,喜怒取予,欲如草之從風。召公桑蠶耕種之時,馳獄出拘,使百姓皆得反業修職。文王辭千里之地,而請去炮烙之刑。故聖人之舉事也,進退不失時,若夏就絺綌,上車授綏之謂也。老子學商容,見舌而知守柔矣;列子學壺子,觀景柱而知持後矣。故聖人不爲物先,而常制之,其類若積薪樵,後者在上。人以義愛,以黨羣,以羣強。是故德之所施者博,則威之所行者遠;義之所加者淺,則武之所制者小矣。鐸以聲自毀,膏濁以明自鑠,虎豹之文來射,猿狖之捷來措。故子路以勇死,萇弘以智困。能以智知,而未能以智不知也。故行險者不得履繩,出林者不得直道,夜行瞑目而前其手,事有所至,而明有所害。人能貫冥冥入於昭昭,可與言至矣。鵲巢知風之所起,獺穴知水之高下,暉目知晏,陰諧知雨,爲是謂人智不如鳥獸,則不然。故通於一伎,察於一辭,可與曲說,未可與廣應也。甯戚擊牛角而歌,桓公舉以大政;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,涕流沾纓。歌哭,眾人之所能爲也,一發聲,入人耳,感人心,情之至者也。故唐、虞之法可效也。其諭人心,不可及也。簡公以懦殺,子陽以猛劫,皆不得其道者也。故歌而不比於律者,其清濁一也;繩之外與繩之內,皆失直者也。紂爲象箸而箕子嘰,魯以偶人葬而孔子歎,見所始則知所終。故水出於山,入於海;稼生乎野,而藏乎倉。聖人見其所生,則知其所歸矣。
水濁者魚噞,令苛者民亂。城峭者必崩,岸青者必陀。故商鞅立法而支解,吳起刻削而車裂。治國譬若張瑟,大絃絚,則小絃絕矣。故急轡數策者,非千里之禦也。有聲之聲,不過百里;無聲之聲,施于四海。是故祿過其功者損,名過其實者蔽。情行合而名副之,禍福不虛至矣。身有醜夢,不勝正行;國有妖祥,不勝善政。是故前有軒冕之賞,不可以無功取也;後有斧鉞之禁,不可以無罪蒙也。素修正者,弗離道也。君子不謂小善不足爲也而舍之,小善積而爲大善;不謂小不善爲無傷也而爲之,小不善積而爲大不善。是故積羽沈舟,羣輕折軸。故君子禁于微。壹快不足以成善,積快而爲德;壹恨不足以成非,積恨而成怨。故三代之稱,千歲之積譽也;桀、紂之謗,千歲之積毀也。
天有四時,人有四用。何謂四用?視而形之,莫明於目;聽而精之,莫聰於耳;重而閉之,莫固於口;含而藏之,莫深於心。目見其形,耳聽其聲,口言其誠,而心致之精,則萬物之化鹹有極矣。地以德廣,君以德尊,上也;地以義廣,君以義尊,次也;地以強廣,君以強尊,下也。故粹者王,駁者霸,無一焉者亡。昔二皇鳳皇至於庭,三代至乎門,周室至乎澤。德彌粗,所至彌遠;德彌精,所至彌近。君子誠仁,施亦仁,不施亦仁;小人誠不仁,施亦不仁,不施亦不仁。善之由我,與其由人若,仁德之盛者也,故情勝欲者昌,欲勝情者亡。欲知天道,察其數;欲行地道,物其樹;欲知人道,從其欲。勿驚勿駭,萬物將自理;勿撓勿攖,萬物將自清。
察一曲者,不可與言化;審一時者,不可與言大。日不知夜,月不知晝,日月爲明而弗能兼也,唯天地能函之。能包天地,曰唯無形者也。驕溢之君無忠臣,口慧之人無必信。交拱之木,無把之枝;尋常之溝,無吞舟之魚。根淺則末短,本傷則枝枯。福生於無爲,患生於多欲,害生於弗備,穢生於弗耨。聖人爲善若恐不及,備禍若恐不免。蒙塵而欲毋眯,涉水而欲無濡,不可得也。是故知己者不怨人,知命者不怨天。福由己發,禍由己生。
聖人不求譽,不辟誹,正身直行,眾邪自息。今釋正而追曲,倍是而從眾,是與俗儷走,而內無繩,故聖人反己而弗由也。道之有篇章形埒者,非至者也。嘗之而無味,視之而無形,不可傳於人。大戟去水,亭曆愈張,用之不節,乃反爲病。物多類之而非,唯聖人知其微。善禦者不忘其馬,善射者不忘其弩,善爲人上者不忘其下。誠能愛而利之,天下可從也。弗愛弗利,親子叛父。天下有至貴而非勢位也,有至富而非金玉也,有至壽而非千歲也。原心反性,則貴矣;適情知足,則富矣;明死生之分,則壽矣。言無常是,行無常宜者,小人也;察于一事,通於一伎者,中人也;兼覆蓋而並有之,度伎能而裁使之者,聖人也。

11《齊俗訓》

率性而行謂之道,得其天性謂之德。性失然後貴仁,道失然後貴義。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,禮樂飾則純樸散矣,是非形則百姓眩矣,珠玉尊則天下爭矣。凡此四者,衰世之造也,末世之用也。
夫禮者,所以別尊卑,異貴賤;義者,所以合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妻、朋友之際也。今世之爲禮者,恭敬而忮;爲義者,佈施而德。君臣以相非,骨肉以生怨,則失禮義之本也。故構而多責。夫水積則生相食之魚,圭積則生自肉之獸,禮義飾則生偽匿之本。夫吹灰而欲無眯,涉水而欲無濡,不可得也。古者,民童蒙不知東西,貌不羨乎情,而言不溢乎行。其衣致暖而無文,其兵戈銖而無刃,其歌樂而無轉,其哭哀而無聲。鑿井而飲,耕田而食。無所施其美,亦不求得。親戚不相毀譽,朋友不相怨德。及至禮義之生,貨財之貴,而詐偽萌興,非譽相紛,怨德並行。於是乃有曾參、孝己之美,而生盜蹠、莊蹻之邪。故有大路龍旌,羽蓋垂緌,結駟連騎,則必有穿窬拊楗,抽箕逾備之奸;有詭文繁繡,弱緆羅紈,必有菅屩跐踦,短褐不完者。故高下之相傾也,短修之相形也,亦明矣。
夫蝦蟆爲鶉,水蠆爲𧐟莣,皆生非其類,唯聖人知其化。夫胡人見黂,不知其可以爲布也;越人見毳,不知其可以爲旃也。故不通於物者,難與言化。
昔太公望、周公旦受封而相見。太公問周公曰:「何以治魯?」周公曰:「尊尊親親。」太公曰:「魯從此弱矣。」周公問太公曰:「何以治齊?」太公曰:「舉賢而上功。」周公曰:「後世必有劫殺之君。」其後,齊日以大,至於霸,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;魯日以削,至三十二世而亡。故《易》曰:「履霜,堅冰至。」聖人之見終始微言。故糟丘生乎象箸,炮烙生乎熱鬥。子路撜溺而受牛謝。孔子曰:「魯國必好救人於患。」子贛贖人,而不受金於府,孔子曰:「魯國不復贖人矣。」子路受而勸德,子贛讓而止善。孔子之明,以小知大,以近知遠,通於論者也。
由此觀之,廉有所在,而不可公行也。故行齊於俗,可隨也;事周于能,易爲也。矜偽以惑世,伉行以違眾,聖人不以爲民俗。廣廈闊屋,連闥通房,人之所安也;鳥入之而憂。高山險阻,深林叢薄,虎豹之所樂也;人入之而畏。川谷通原,積水重泉,黿鼉之所便也;人入之而死。咸池、承雲,九韶、六英,人之所樂也;鳥獸聞之而驚。深溪峭岸,峻木尋枝,猿狖之所樂也;人上之而慄。形殊性詭,所以爲樂者,乃所以爲哀;所以爲安者,乃所以爲危也。乃至天地之所覆載,日月之所昭誋,使各便其性,安其居,處其宜,爲其能。故愚者有所修,智者有所不足。柱不可以摘齒,筐不可以持屋,馬不可以服重,牛不可以追速,鉛不可以爲刀,銅不可以爲弩,鐵不可以爲舟,木不可以爲釜。各用之於其所適,施之於其所宜,卽萬物一齊,而無由相過。夫明鏡便於照形,其於以函食,不如簞;犧牛粹毛,宜於廟牲,其於以致雨,不若黑蜧。
由此觀之,物無貴賤。因其所貴而貴之,物無不貴也;因其所賤而賤之,物無不賤也。夫玉璞不厭厚,角䚩不厭薄,漆不厭黑,粉不厭白。此四者相反也,所急則均,其用一也。今之裘與蓑,孰急?見雨則裘不用,升堂則蓑不禦,此代爲常者也。譬若舟、車、楯、肆、窮廬,故有所宜也。故老子曰「不上賢」者,言不致魚於木,沉鳥於淵。故堯之治天下也,舜爲司徒,契爲司馬,禹爲司空,後稷爲大田師,奚仲爲工。其導萬民也,水處者漁,山處者木,穀處者牧,陸處者農。地宜其事,事宜其械,械宜其用,用宜其人,澤皋織網,陵阪耕田,得以所有易所無,以所工易所拙。是故離叛者寡,而聽從者眾。譬若播棋丸於地,員者走澤,方者處高,各從其所安,夫有何上下焉?若風之遇簫,忽然感之,各以清濁應矣。夫猿狖得茂木,不舍而穴,狟貉得埵防,弗去而緣。物莫避其所利,而就其所害。是故鄰國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而足跡不接諸侯之境,車軌不結千里之外者,皆各得其所安。
故亂國若盛,治國若虛,亡國若不足,存國若有餘。虛者,非無人也,皆守其職也;盛者,非多人也,皆徼於末也;有餘者,非多財也,欲節事寡也;不足者,非無貨也,民躁而費多也。故先王之法籍,非所作也,其所因也。其禁誅,非所爲也,其所守也。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,以睦;治睦者不以睦,以人;治人者不以人,以君;治君者不以君,以欲;治欲者不以欲,以性;治性者不於性,以德;治德者不以德,以道。原人之性,蕪濊不得清明者,物或堁之也。羌、氐、翟,嬰兒生皆同聲,及其長也,雖重象狄騠,不能通其言,教俗殊也。今三月嬰兒,生而徙國,則不能知其故俗。由此觀之,衣服禮俗者,非人之性也,所受於外也。
夫竹之性浮,殘以爲牒,束而投之水則沉,失其體也;金之性沉,托之於舟上則浮,勢有所支也。夫素之質白,染之以涅則黑;縑之性黃,染之以丹則赤。人之性無邪,久湛于俗則易,易而忘本,合於若性。故日月欲明,浮雲蓋之,河水欲清,沙石濊之。人性欲平,嗜欲害之,惟聖人能遺物而反己。夫乘舟而惑者,不知東西,見鬥極則寤矣。夫性,亦人之鬥極也。有以自見也,則不失物之情;無以自見,則動而惑營。譬若隴西之遊,愈躁愈沉。孔子謂顏回曰:「吾服汝也忘,而汝服於我也亦忘。雖然,汝雖忘乎吾,猶有不忘者存。」孔子知其本也。夫縱欲而失性,動未嘗正也,以治身則危,以治國則亂,以入軍則破。是故不聞道者,無以反性。故古之聖王,能得諸己,故令行禁止,名傳後世,德施四海。是故凡將舉事,必先平意清神;神清意平,物乃可正。若璽之抑埴,正與之正,傾與之傾。故堯之舉舜也,決之於目;桓公之取甯戚也,斷之於耳而已矣。爲是釋術數而任耳目,其亂必甚矣。
夫耳目之可以斷也,反情性也;聽失於誹譽,而目淫於采色,而欲得事正,則難矣。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,載樂者見哭者而笑。哀可樂者,笑可哀者,載使然也。是故貴虛。
故水激則波興,氣亂則智昏;智昏不可以爲政,波水不可以爲平。故聖王執一而勿失,萬物之情旣矣,四夷九州島服矣。夫一者至貴,無適於天下,聖人托于無適,故民命系矣。
爲仁者必以哀樂論之,爲義者必以取予明之。目所見不過十里,而欲遍照海內之民,哀樂弗能給也。無天下之委財,而欲遍瞻萬民,利不能足也。且喜怒哀樂,有感而自然者也。故哭之發於口,涕之出於目,此皆憤於中而形於外者也。譬若水之下流,煙之上尋也。夫有孰推之者!故強哭者雖病不哀。強親者雖笑不和。情發于中而聲應於外,故厘負羈之壺餐,愈于晉獻公之垂棘;趙宣孟之束脯,賢于智伯之大鍾。故禮豐不足以效愛,而誠心可以懷遠。
故公西華之養親也,若與朋友處;曾參之養親也,若事嚴主烈君;其於養,一也。故胡人彈骨,越人契臂,中國歃血也。所由各異,其於信,一也。三苗髽首,羌人括領,中國冠笄,越人劗鬋,其於服,一也。帝顓頊之法,婦人不辟男子于路者,拂之于四達之衢。今之國都,男女切踦,肩摩於道,其於俗,一也。故四夷之禮不同,皆尊其主而愛其親,敬其兄;獫狁之俗相反,皆慈其子而嚴其上。夫鳥飛成行,獸處成羣,有孰教之!
故魯國服儒者之禮,行孔子之術。地削名卑,不能親近來遠。越王勾踐劗發文身,無皮弁搢笏之服,拘罷拒折之容,然而勝夫差於五湖,南面而霸天下,泗上十二諸侯皆率九夷以朝。胡、貉、匈奴之國,縱體拖發,箕倨反言,而國不亡者,未必無禮也。楚莊王裾衣博袍,令行乎天下,遂霸諸侯。晉文君大布之衣,牂羊之裘,韋以帶劍,威立於海內。豈必鄒、魯之禮之謂禮乎!
是故入其國者從其俗,入其家者避其諱,不犯禁而入,不忤逆而進,雖之夷狄徒倮之國,結軌乎遠方之外,而無所困矣。禮者,實之文也;仁者,恩之效也。故禮因人情而爲之節文,而仁發恲以見容。禮不過實,仁不溢恩也,治世之道也。夫三年之喪,是強人所不及也,而以偽輔情也。三月之服,是絕哀而迫切之性也。夫儒、墨不原人情之終始,而務以行相反之制,五縗之服,悲哀抱於情,葬薶稱於養,不強人之所不能爲,不絕人之所能已,度量不失於適,誹譽無所由生。古者非不知繁升降盤還之禮也,蹀采齊、肆夏之容也,以爲曠日煩民而無所用,故制禮足以佐實喻意而已矣。古者非不能陳鐘鼓,盛管簫,揚幹戚,奮羽旄,以爲費財亂政,制樂足以合歡宣意而已,喜不羨於音。非不能竭國麋民,虛府殫財,含珠鱗施,綸組節束,追送死也,以爲窮民絕業而無益於槁骨腐肉也,故葬薶足以收斂蓋藏而已。昔舜葬蒼梧,市不變其肆;禹葬會稽之山,農不易其畝。明乎生死之分,通乎侈儉之適者也。
亂國則不然,言與行相悖,情與貌相反,禮飾以煩,樂優以淫,崇死以害生,久喪以招行,是以風俗濁於世,而誹譽萌於朝。是故聖人廢而不用也。義者,循理而行宜也;禮者,體情制文者也。義者宜也,禮者體也。昔有扈氏爲義而亡,知義而不知宜也;魯治禮而削,知禮而不知體也。有虞氏之祀,其社用土,祀中溜,葬成畝,其樂咸池、承雲、九韶,其服尚黃;夏后氏,其社用松,祀戶,葬牆置翣,其樂夏鑰、九成、六佾、六列、六英,其服尚青;殷人之禮,其社用石,祀門,葬樹松,其樂大濩、晨露,其服尚白;周人之禮,其社用栗,祀灶,葬樹柏,其樂大武、三象、棘下,其服尚赤。禮樂相詭,服制相反,然而皆不失親疏之恩,上下之倫。今握一君之法籍,以非傳代之俗,譬由膠柱而調瑟也。
故明主制禮義而爲衣,分節行而爲帶。衣足以覆形,從典墳,虛循撓,便身體,適行步,不務於奇麗之容,隅眥之削;帶足以結紐收衽,束牢連固,不亟於爲文句疏短之尭。故制禮義,行至德,而不拘於儒、墨。所謂明者,非謂其見彼也,自見而已;所謂聰者,非謂聞彼也,自聞而已;所謂達者,非謂知彼也,自知而已。是故身者,道之所托,身得則道得矣。道之得也,以視則明,以聽則聰,以言則公,以行則從。故聖人裁財制物也,猶工匠之斫削鑿枘也,宰庖之切割分別也。曲得其宜而不折傷。拙工則不然,大則塞而不入,小則窕而不周。動于心,枝於手,而愈醜。夫聖人之斫削物也,剖之判之,離之散之;已淫已失,複揆以一;旣出其根,複歸其門;已雕已琢,還反于樸。合而爲道德,離而爲儀錶。其轉入玄冥,其散應無形。禮儀節行,又何以窮至治之本哉?世之明事者,多離道德之本,曰:「禮義足以治天下。」此未可與言術也。
所謂禮義者,五帝三王之法籍風俗,一世之跡也。譬若芻狗土龍之始成,文以青黃,絹以綺繡,纏以朱絲,屍祝袀袨,大夫端冕,以送迎之。及其已用之後,則壤土草薊而已。夫有孰貴之!故當舜之時,有苗不服,於是舜修政偃兵,執幹戚而舞之。禹之時,天下大雨,禹令民聚土積薪,擇丘陵而處之。武王伐紂,載屍而行,海內未定,故不爲三所之喪始。禹遭洪水之患,陂塘之事,故朝死而暮葬。此皆聖人之所以應時耦變,見形而施宜者也。今之修幹戚而笑钁插,知三年非一日,是從牛非馬,以征笑羽也。以此應化,無以異於彈一弦而會棘下。夫以一世之變,欲以耦化應時,譬猶冬被葛而夏被裘。夫一儀不可以百發,一衣不可以出歲。儀必應乎高下,衣必遷乎寒暑。是故世異則事變,時移則俗易。故聖人論世而立法,隨時而舉事。尚古之王,封于泰山,禪于梁父。七十餘聖,法度不同,非務相反也,時事異也。
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,而法其所以爲法。所以爲法者,與化推移者也。夫能與化推移爲人者,至貴在焉爾。故狐梁之歌可隨也,其所以歌者,不可爲也;聖人之法可觀也,其所以作法,不可原也;辯士之言可聽也,其所以言,不可形也;淳均之劍不可愛也,而歐冶之巧可貴也。今夫王喬、赤誦子,吹嘔呼吸,吐故內新,遺形去智,抱素反眞,以游玄眇,上通雲天。今欲學其道,不得其養氣處神,而放其一吐一吸,時詘時伸,其不能乘雲升假,亦明矣。五帝三王,輕天下,細萬物,齊死生,同變化,抱大聖之心,以鏡萬物之情,上與神明爲友,下與造化爲人。今欲學其道,不得其清明玄聖,而守其法籍憲令,不能爲治,亦明矣。故曰:「得十利劍,不若得歐冶之巧;得百走馬,不若得伯樂之數。」樸至大者無形狀,道至妙者無度量。故天之圓也不得規,地之方也不得矩,往古來今謂之宙,四方上下謂之宇,道在其間,而莫知其所。故其見不遠者,不可與語大;其智不閎者,不可與論至。昔者馮夷得道,以潛大川;鉗且得道,以處昆侖。扁鵲以治病,造父以禦馬;羿以之射,倕以之斫。所爲者各異,而所道者一也。夫稟道以通物者,無以相非也。譬若同陂而溉田,其受水均也。今屠牛而烹其肉,或以爲酸,或以爲甘,煎熬燎炙,齊味萬方,其本一牛之體。伐楩柟豫樟而剖梨之,或爲棺槨,或爲柱梁,披斷撥檖,所用萬方,然一木之樸也。故百家之言,指奏相反,其合道一體也。譬若絲、竹、金、石之會樂同也,其曲家異而不失於體;伯樂、韓風、秦牙、管青,所相各異,其知馬一也。故三皇五帝,法籍殊方,其得民心均也。故湯入夏而用其法,武王入殷而行其禮,桀、紂之所以亡,而湯、武之所以爲治。
故剞劂銷鋸陳,非良工不能以制木;爐橐埵坊設,非巧冶不能以治金。屠牛吐一朝解九牛,而刀可以剃毛;庖丁用刀十九年,而刀如新剖硎。何則?遊乎眾虛之間。若夫規矩鉤繩者,此巧之具也,而非所以巧也。故瑟無弦,雖師文不能以成曲;徒弦,則不能悲。故弦,悲之具也;而非所以爲悲也。若夫工匠之爲連鐖、運開,陰閉、眩錯,入於冥冥之眇,神調之極,遊乎心手眾虛之間,而莫與物爲際者,父不能以教子。瞽師之放意相物,寫神愈舞,而形乎弦者,兄不能以喻弟。今夫爲平者准也,爲直者繩也。若夫不在於繩准之中,可以平直者,此不共之術也。故叩宮而宮應,彈角而角動,此同音之相應也。其於五音無所比,而二十五弦皆應,此不傳之道也。故蕭條者,形之君;而寂寞者,音之主也。
天下是非無所定,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。所謂是與非各異,皆自是而非人。由此觀之,事有合於己者,而未始有是也;有忤於心者,而未始有非也。故求是者,非求道理也,求合於己者也;去非者,非批邪施也,去忤於心者也。忤于我,未必不合於人也;合於我,未必不非於俗也。至是之是無非,至非之非無是,此眞是非也。若夫是于此而非於彼,非于此而是於彼者,此之謂一是一非也。此一是非,隅曲也;夫一是非,宇宙也。今吾欲擇是而居之,擇非而去之,不知世之所謂是非者,不知孰是孰非。
老子曰:「治大國若烹小鮮。」爲寬裕者曰勿數撓,爲刻削者曰致其鹹酸而已矣。晉平公出言而不當,師曠舉琴而撞之,跌衽宮壁,左右欲塗之,平公曰:「舍之,以此爲寡人失。」孔子聞之曰:「平公非不痛其體也,欲來諫者也。」韓子聞之曰:「臣失禮而弗誅,是縱過也。有以也,夫平公之不霸也。」故賓有見人于宓子者,賓出,宓子曰:「子之賓獨有三過。望我而笑,是攓也;談語而不稱師,是返也;交淺而言深,是亂也。」賓曰:「望君而笑,是公也;談語而不稱師,是通也;交淺而言深,是忠也。」故賓之容,一體也,或以爲君子,或以爲小人,所自視之異也。故趣舍合,卽言忠而益親;身疏,卽謀當而見疑。親母爲其子治扢禿,而血流至耳,見者以爲其愛之至也;使在於繼母,則過者以爲嫉也。事之情一也,所從觀者異也。從城上視牛如羊,視羊如豕,所居高也。窺面于盤水則員,于杯則隋,面形不變其故,有所員、有所隋者,所自窺之異也。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,庸遽知世之所自窺我者乎?若轉化而與世競走,譬猶逃雨也,無之而不濡。常欲在於虛,則有不能爲虛矣。若夫不爲虛而自虛者,此所慕而不能致也。
故通於道者如車軸,不運於己,而與轂致千里,轉無窮之原也。不通於道者若迷惑,告以東西南北,所居聆聆,一曲而辟,然忽不得,複迷惑也。故終身隸於人,辟若俔之見風也,無須臾之間定矣。故聖人體道反性,不化以待化,則幾於免矣。
治世之體易守也,其事易爲也,其禮易行也,其責易償也。是以人不兼官,官不兼事,士農工商,鄉別州異,是故農與農言力,士與士言行,工與工言巧,商與商言數。是以士無遺行,農無廢功,工無苦事,商無折貨,各安其性,不得相干。故伊尹之興土功也,修脛者使之蹠钁,強脊者使之負土,眇者使之准,傴者使之塗,各有所宜,而人性齊矣。胡人便於馬,越人便於舟,異形殊類,易事而悖,失處而賤,得勢而貴。聖人總而用之,其數一也。
夫先知遠見,達視千里,人才之隆也,而治世不以責於民;博聞強志,口辯辭給,人智之美也,而明主不以求於下;敖世輕物,不汙於俗,士之伉行也,而治世不以爲民化;神機陰閉,剞劂無跡,人巧之妙也,而治世不以爲民業。故萇弘、師曠,先知禍福,言無遺策,而不可與眾同職也;公孫龍折辯抗辭,別同異,離堅白,不可與眾同道也。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淵,不可以爲世儀。魯般、墨子以木爲鳶而飛之,三日不集,而不可使爲工也。故高不可及者,不可以爲人量;行不可逮者,不可以爲國俗。
夫挈輕重不失銖兩,聖人弗用,而縣之乎銓衡;視高下不差尺寸,明主弗任,而求之乎浣准。何則?人才不可專用,而度量可世傳也。故國治可與愚守也,而軍制可與權用也。夫待騕褭、飛兔而駕之,則世莫乘車;待西施、毛嬙而爲配,則終身不家矣。然非待古之英俊,而人自足者,因所有而並用之。夫騏驥千里,一日而通;駑馬十舍,旬亦至之。由是觀之,人材不足專恃,而道術可公行也。亂世之法,高爲量而罪不及,重爲任而罰不勝,危爲禁而誅不敢。民困於三責,則飾智而詐上,犯邪而幹免。故雖峭法嚴刑,不能禁其奸。何者?力不足也。故諺曰:「鳥窮則觸,獸窮則𧣈,人窮則詐。」此之謂也。
道德之論,譬猶日月也。江南河北,不能易其指;馳騖千里,不能易其處。趨舍禮俗,猶室宅之居也,東家謂之西家,西家謂之東家,雖皋陶爲之理,不能定其處。故趨舍同,誹譽在俗;意行鈞,窮達在時。湯、武之累行積善,可及也;其遭桀、紂之世,天授也。今有湯、武之意,而無桀、紂之時,而欲成霸王之業,亦不幾矣。昔武王執戈秉鉞以伐紂勝殷,搢笏杖殳以臨朝。武王旣沒,殷民叛之。周公踐東宮,履乘石,攝天子之位,負扆而朝諸侯,放蔡叔,誅管叔,克殷殘商,祀文王於明堂,七年而致政成王。夫武王先武而後文,非意變也,以應時也;周公放兄誅弟,非不仁也,以匡亂也。故事周于世則功成,務合于時則名立。昔齊桓公合諸侯以乘車,退誅于國以斧鉞;晉文公合諸侯以革車,退行于國以禮義。桓公前柔而後剛,文公前剛而後柔。然而令行乎天下,權制諸侯鈞者,審於勢之變也。顏闔,魯君欲相之而不肯,使人以幣先焉,鑿培而遁之,爲天下顯武。使遇商鞅、申不害,刑及三族,又況身乎!
世多稱古之人而高其行,並世有與同者,而弗知貴也。非才下也,時弗宜也。故六騏驥、四駃騠,以濟江河,不若窾木便者,處世然也。是故立功之人,簡於行而謹于時。今世俗之人,以功成爲賢,以勝患爲智,以遭難爲愚,以死爲戇。吾以爲各致其所極而已。王子比干,非不知箕子被發佯狂以免其身也,然而樂直行盡忠以死節,故不爲也。伯夷、叔齊,非不能受祿任官以致其功也,然而樂離世伉行以絕眾,故不務也。許由、善卷,非不能撫天下、寧海內以德民也,然而羞以物滑和,故弗受也。豫讓、要離,非不知樂家室、安妻子以偷生也,然而樂推誠行,必以死主,故不留也。今從箕子視比干,則愚矣;從比干視箕子,則卑矣;從管、晏視伯夷,則戇矣;從伯夷視管、晏,則貪矣。趨舍相非,嗜欲相反,而各樂其務,將誰使正子?曾子曰:「擊舟水中,鳥聞之而高翔,魚聞之而淵藏。」故所趨各異,而皆得所便。故惠子從車百乘,以過孟諸,莊子見之,棄其餘魚。鵜胡飲水數鬥而不足,鱔鮪入口若露而死。智伯有三晉而欲不澹,林類、榮啟期,衣若縣衰而意不慊。由此觀之,則趣行各異,何以相非也!
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,立節者見難不苟免,貪祿者見利不顧身,而好名者非義不苟得。此相爲論,譬猶冰炭鉤繩也。何時而合!若以聖人爲之中,則兼覆而並之,未有可是非者也。夫飛鳥主巢,狐狸主穴,巢者巢成而得棲焉,穴者穴成而得宿焉。趨舍行義,亦人之所棲宿也。各樂其所安,致其所蹠,謂之成人。故以道論者,總而齊之。治國之道,上無苛令,官無煩治,士無偽行,工無淫巧,其事經而不擾,其器完而不飾。亂世則不然,爲行者相揭以高,爲禮者相矜以偽,車輿極於雕琢,器用逐於刻鏤。求貨者爭難得以爲寶,詆文者處煩撓以爲慧,爭爲佹辯,久稽而不訣,無益於治。工爲奇器,曆歲而後成,不周於用。故神農之法曰:「丈夫丁壯而不耕,天下有受其饑者;婦人當年而不織,天下有受其寒者。」故身自耕,妻親織,以爲天下先。其導民也,不貴難得之貨,不器無用之物。是故其耕不強者,無以養生;其織不強者,無以掩形。有餘不足,各歸其身。衣食饒溢,奸邪不生,安樂無事,而天下均平。故孔丘、曾參無所施其善;孟賁、成荊無所行其威。
衰世之俗,以其知巧詐偽,飾眾無用,貴遠方之貨,珍難得之財,不積於養生之具。澆天下之淳,析天下之樸,牿服馬牛以爲牢。滑亂萬民,以清爲濁,性命飛揚,皆亂以營。貞信漫瀾,人失其情性。於是乃有翡翠犀象、黼黻文章以亂其目;芻豢黍粱、荊吳芬馨以嚂監其口;鐘鼓管簫、絲竹金石以淫其耳;趨舍行義、禮節謗議以營其心。於是百姓糜沸豪亂,暮行逐利,煩挐澆淺,法與義相非,行與利相反。雖十管仲,弗能治也。
且富人則車輿衣纂錦,馬飾傅旄象,帷幕茵席,綺繡絛組,青黃相錯,不可爲象。貧人則夏被褐帶索,含菽飲水以充腸,以支暑熱;冬則羊裘解劄,短褐不掩形,而煬灶口。故其爲編戶齊民無以異,然貧富之相去也,猶人君與仆虜,不足以論之。夫乘奇技、偽邪施者,自足乎一世之間;守正修理,不苟得者,不免乎饑寒之患。而欲民之去末反本,由是發其原而壅其流也。夫雕琢刻鏤,傷農事者也;錦繡纂組,害女工者也。農事廢,女工傷,則饑之本而寒之原也。夫饑寒並至,能不犯法幹誅者,古今未聞也。
故仕鄙在時不在行,利害在命不在智。夫敗軍之卒,勇武遁逃,將不能止也;勝軍之陳,怯者死行,懼不能走也。故江河決,沉一鄉,父子兄弟相遺而走,爭升陵阪,上高丘,輕足先升,不能相顧也。世樂志平,見鄰國之人溺,尚猶哀之,又況親戚乎!故身安則恩及鄰國,志爲之滅;身危則忘親戚,而人不能解也。遊者不能拯溺,手足有所急也;灼者不能救火,身體有所痛也。夫民有餘卽讓,不足則爭,讓則禮義生,爭則暴亂起。扣門求水,莫弗與者,所饒足也;林中不賣薪,湖上不鬻魚,所有餘也。故物豐則欲省,求澹則爭止。秦王之時,或人葅子,利不足也;劉氏持政,獨夫收孤,財有餘也。故世治則小人守政,而利不能誘也;世亂則君子爲奸,而法弗能禁也。

12《道應訓》

太清問於無窮子曰:「子知道乎?」無窮子曰:「吾弗知也。」又問于無爲「吾知道有數。」曰:「其數奈何?」無爲曰:「吾知道之可以弱,可以強;可以柔,可以剛;可以陰,可以陽;可以窈,可以明;可以包裹天地,可以應待無方。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」太清又問於無始曰:「向者,吾道於無窮,曰:『吾弗知之。」又問于無爲,無爲曰:『吾知道。』曰:『子之知道,亦有數乎?』無爲曰:『吾知道有數。』曰:『其數奈何?』無爲曰:『吾知道之可以弱,可以強;可以柔,可以剛;可以陰,可以陽;可以窈,可以明;可以包裹天地,可以應待無方。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』若是,則無爲知與無窮之弗知,孰是孰非?」無始曰:「弗知之深,而知之淺;弗知內,而知之外;弗知精,而知之粗。」太清仰而歎曰:「然則不知乃知邪?知乃不知邪?孰知知之爲弗知,弗知之爲知邪?」無始曰:「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;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孰知形之不形者乎?」故老子曰:「天下皆知善之爲善,斯不善也。」故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也。」
白公問於孔子曰:「人可以微言?」孔子不應。白公曰:「若以石投水中,何如?」曰:「吳、越之善沒者能取之矣。」曰:「若以水投水,何如?」孔子曰:「菑、澠之水合,易牙嘗而知之。」白公曰:「然則人固不可以微言乎?」孔子曰:「何謂不可?誰知言之謂者乎?夫知言之謂者,不以言言也。爭魚者濡,逐獸者趨,非樂之也。故至言去言,至爲無爲,夫淺知之所爭者,末矣。」白公不得也,故死於浴室。故老子曰:「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無知,是以不吾知也。」白公之謂也。
惠子爲惠王爲國法,已成而示諸先生,先生皆善之,奏之惠王。惠王甚說之。以示翟煎,曰:「善」!惠王曰:「善,可行乎?」翟煎曰:「不可。」惠王曰:「善而不可行,何也?」翟煎對曰:「今夫舉大木者,前呼邪許,後亦應之。此舉重勸力之歌也,豈無鄭、衛激楚之音哉?然而不用者,不若此其宜也。治國有禮,不在文辯。」故老子曰:「法令滋彰,盜賊多有。」此之謂也。
田駢以道術說齊王,王應之曰:「寡人所有,齊國也。道術雖以除患,願聞國之政。」田駢對曰:「臣之言無政,而可以爲政。譬之若林木無材,而可以爲材。願王察其所謂,而自取齊國之政焉已。雖無除其患害,天地之間,六合之內,可陶冶而變化也。齊國之政,何足問哉!」此老聃之所謂「無狀之狀,無物之象」者也。若王之所問者,齊也;田駢所稱者,材也。材不及林,林不及雨,雨不及陰陽,陰陽不及和,和不及道。
白公勝得荊國,不能以府庫分人。七日,石乙入曰:「不義得之,又不能佈施,患必至矣!不能予人,不若焚之,毋令人害我!」白公弗聽也。九日,葉公入,乃發大府之貨以予眾,出高庫之兵以賦民,因而攻之。十有九日而禽白公。夫國非其有也,而欲有之,可謂至貪也;不能爲人,又無以自爲,可謂至愚矣!譬白公之嗇也,何以異於梟之愛其子也?故老子曰:「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。揣而銳之,不可長保也。」
趙簡子以襄子爲後,董閼於曰:「無恤賤,今以爲後,何也?」簡子曰:「是爲人也,能爲社稷忍羞。」異日,知伯與襄子飲,而批襄子之首。大夫請殺之。襄子曰:「先君之立我也,曰:能爲社稷忍羞。豈曰能刺人哉!」處十月,知伯圍襄子于晉陽,襄子疏隊而擊之,大敗知伯,破其首以爲飲器。故老子曰:「知其雄,守其雌,其爲天下谿。」
齧缺問道於被衣,被衣曰:「正女形,壹女視,天和將至。攝女知,正女度,神將來舍。德將來附若美,而道將爲女居。憃乎若新生之犢,而無求其故。」言未卒,齧缺繼以仇夷。被衣行歌而去,曰:「形若槁骸,心如死灰。直實不知,以故自持。墨墨恢恢,無心可與謀。彼何人哉!」故老子曰:「明白四達。能以無知乎!」
趙襄子攻翟而勝之,取尤人、終人。使者來謁之,襄子方將食,而有憂色。左右曰:「一朝而兩城下,此人之所喜也。今君有憂色,何也?」襄子曰:「江、河之大也,不過三日,飄風暴雨,日中不須臾。今趙氏之德行無所積,今一朝兩城下,亡其及我乎!」孔子聞之,曰:「趙氏其昌乎!」夫憂,所以爲昌也;而喜,所以爲亡也。勝非其難也,持之者其難也。賢主以此持勝,故其福及後世。齊、楚、吳、越,皆嘗勝矣,然而卒取亡焉,不能乎持勝也。唯有道之主能持勝。孔子勁杓國門之關,而不肯以力聞。墨子爲守攻,公輸般服,而不肯以兵知。善持勝者,以強爲弱。故老子曰:「道沖,而用之又弗盈也。」
惠孟見宋康王,蹀足謦欬,疾言曰:「寡人所說者,勇有功也,不說爲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?」惠孟對曰:「臣有道於此,人雖勇,刺之不入。雖巧有力,擊之不中。大王獨無意邪?」宋王曰:「善。此寡人之所欲聞也。」惠孟曰:「夫刺之而不入,擊之而不中,此猶辱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人雖有勇弗敢刺,雖有力不敢擊,夫不敢刺不敢擊,非無其意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人本無其意也。夫無其意,未有愛利之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天下丈夫、女子,莫不歡然皆欲愛利之心。此其賢于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獨無意邪!」宋王曰:「此寡人所欲得也。」惠孟對曰:「孔、墨是已。孔丘、墨翟,無地而爲君,無官而爲長。天下丈夫、女子,莫不延頸舉踵,而願安利之者。今大王,萬乘之主也。誠有其志,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。此賢于孔、墨也遠矣。」宋王無以應。惠孟出。宋王謂左右曰:「辯矣!客之以說勝寡人也。」故老子曰:「勇於不敢則活。」由此觀之,大勇反爲不勇耳。昔堯之佐九人,舜之佐七人,武王之佐五人;堯、舜、武王於九、七、五者,不能一事焉。然而垂拱受成功者,善乘人之資耳。故人與驥逐走,則不勝驥;托于車上,則驥不能勝人。北方有獸,其名曰蹶,鼠前而兔後,趨則頓,走則顛,常爲蛩蛩駏驉取甘草以與之。蹶有患害,蛩蛩駏驉必負而走。此以其能,托其所不能。故老子曰:「夫代大匠斫者,希不傷其手。」
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。嗣君應之曰:「予所有者,千乘也。願以受教。」薄疑對曰:「烏獲舉千鈞,又況一斤乎?」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,文君謂杜赫曰:「願學所以安周。」赫對曰:「臣之所言不可,則不能安周;臣之所言可,則周自安矣。」此所謂弗安而安者也。故老子曰:「大制無割,故致數輿無輿也。」
魯國之法,魯人爲人妾于諸侯,有能贖之者,取金於府。子贛贖魯人于諸侯。來,而辭不受金。孔子曰:「賜失之矣。夫聖人之舉事也,可以移風易俗,而受教順可施後世,非獨以適身之行也。今國之富者寡而貧者眾,贖而受金,則爲不廉;不受金,則不復贖人。自今以來,魯人不復贖人于諸侯矣。」孔子亦可謂知禮矣。故老子曰:「見小曰明。」
魏武侯問于李克曰:「吳之所以亡者,何也?」李克對曰:「數戰而數勝。」武侯曰:「數戰數勝,國之福。其獨以亡,何故也?」對曰:「數戰則民疲,數勝則主驕。以驕主使疲民,而國不亡者,天下鮮矣!驕則恣,恣則極物;疲則怨,怨則極慮;上下俱極,吳之亡猶晚矣!夫差之所以自剄於幹遂也。」老子曰:「功成名遂,身退,天之道也。」
甯越欲幹齊桓公,困窮無以自達,於是爲商旅,將任車,以商于齊,暮宿于郭門之外。桓公郊迎客,夜開門,辟任車,爝火甚盛,從者甚眾,甯越飯牛車下,望見桓公而悲。擊牛角而疾商歌。桓公聞之,撫其仆之手曰:「異哉!歌者非常人也。」命後車載之。桓公及至,從者以請。桓公贛之衣冠而見,說以爲天下。桓公大說,將任之。君臣爭之曰:「客,衛人也。衛之去齊不遠,君不若使人問之。問之而故賢者也,用之未晚。」桓公曰:「不然。問之,患其有小惡也。以人之小惡而忘人之大美,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。」凡聽必有驗,一聽而弗複問,合其所以也。且人固難合也,權而用其長者而已矣。當是舉也,桓公得之矣。故老子曰:「天大、地大、道大、王亦大,域中有四大,而王處其一焉。」以言其能包裹之也。
大王亶父居邠,翟人攻之。事之以皮帛、珠玉而弗受。曰「翟人之所求者地。無以財物爲也。」大王亶父曰:「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,與人之父處而殺其子,吾弗爲。皆勉處矣!爲吾臣,與翟人奚以異?且吾聞之也,不以其所養害其養。」杖策而去。民相連而從之,遂成國於岐山之下。大王亶父可謂能保生矣。雖富貴,不以養傷身;雖貧賤,不以利累形。今受其先人之爵祿,則必重失之。所自來者久矣,而輕失之,豈不惑哉!故老子曰:「貴以身爲天下,焉可以托天下;愛以身爲天下,焉可以寄天下矣!」
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:「身處江海之上,心在魏闕之下,爲之奈何?」詹子曰:「重生。重生則輕利。」中山公子牟曰:「雖知之,猶不能自勝。」詹子曰:「不能自勝,則從之;從之,神無怨乎!不能自勝而強弗從者,此之謂重傷。重傷之人,無壽類矣。」故老子曰:「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,益生曰祥,心使氣曰強。」是故「用其光,複歸其明也。」
楚莊王問詹何曰:「治國奈何?」對曰:「何明於治身,而不明于治國?」楚王曰:「寡人得立宗廟社稷,願學所以守之。」詹何對曰:「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,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。故本任於身,不敢對以末。」楚王曰:「善。」故老子曰:「修之身,其德乃眞也。」
桓公讀書於堂,輪扁斫輪於堂下。釋其椎鑿,而問桓公曰:「君之所讀者,何書也?」桓公曰:「聖人之書。」輪扁曰:「其人焉在?」桓公曰:「已死矣。」輪扁曰:「是直聖人之糟粕耳。」桓公曰悖然作色而怒曰:「寡人讀書,工人焉得而譏之哉!有說則可,無說則死!」輪扁曰:「然。有說。臣試以臣之斫輪語之。大疾則苦而不入,大徐則甘而不固,不甘不苦,應於手,厭於心,而可以至妙者,臣不能以教臣之子,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於臣。是以行年七十,老而爲輪。今聖人之所言者,亦以懷其實,窮而死,獨其糟粕在耳。」故《老子》曰:「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」
昔者,司城子罕相宋,謂宋君曰:「夫國家之安危,百姓之治亂,在君行賞罰。夫爵賞賜予,民之所好也,君自行之;殺戮刑罰,民之所怨也,臣請當之。」宋君曰:「善。寡人當其美,子受其怨。寡人自知不爲諸侯笑矣。」國人皆知殺戮之專,制在子罕也,大臣親之,百姓畏之,居不至期年,子罕遂卻宋君而專其政。故老子曰:「魚不可脫于淵,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」
王壽負書而行,見徐馮于周,徐馮曰:「事者,應變而動,變生於時,故知時者無常行。書者,言之所出也。言出於知者,知者藏書。」於是王壽乃焚書而舞之。故老子曰:「多言數窮,不如守中。」
令尹子佩請飲莊王。莊王許諾。子佩疏揖,北面立于殿下。曰:「昔者君王許之,今不果往。意者臣有罪乎?」莊王曰:「吾聞子具于強台。強台者,南望料山,以臨方皇,左江而右淮,其樂忘死,若吾薄德之人,不可以當此樂也。恐留而不能反。」故老子曰:「不見可欲,使心不亂。」
晉公子重耳出亡,過曹,無禮焉。厘負羈之妻謂厘負羈曰:「君無禮于晉公子,吾觀其從者,皆賢人也。若以相夫子反晉國,必伐曹,子何不先加德焉?」厘負羈遺之壺飯而加璧焉。重耳受其飯而反其璧。及其反國,起師伐曹,克之。令三軍無入厘負羈之里。故老子曰:「曲則全,枉則正。」
越王勾踐與吳戰而不勝,國破身亡,困於會稽。忿心張膽,氣如湧泉,選練甲卒,赴火若滅。然而請身爲臣,妻爲妾,親執戈,爲吳兵先馬走,果禽之於幹遂。故老子曰:「柔之勝剛也,弱之勝強也,天下莫不知,而莫之能行。」越王親之,故霸中國。
趙簡子死,未葬,中牟入齊。已葬五日,襄子起兵攻圍之。未合而城自壞者數十丈。襄子擊金而退之。軍吏諫曰:「君誅中牟之罪,而城自壞,是天助我,何故去之?」襄子曰:「吾聞之叔向曰:『君子不乘人於利,不迫人於險。』使之治城,城治而後攻之。」中牟聞其義,乃請降。故老子曰:「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
秦穆公謂伯樂曰:「子之年長矣。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?」對曰:「良馬者,可以形容筋骨相也。相天下之馬者,若滅若失,若亡其一。若此馬者,絕塵弭轍。臣之子皆下材也,可告以良馬,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馬。臣有所與供儋纏采薪者方九堙,此其于馬,非臣之下也。請見之。」穆公見之,使之求馬。三月而反報曰:「已得馬矣。在於沙丘。」穆公曰:「何馬也?」對曰:「牡而黃。」使人往取之,牝而驪。穆公不說。召伯樂而問之曰:「敗矣。子之所使求者。毛物、牝牡弗能知,又何馬之能知?」伯樂喟然大息曰:「一至此乎!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。若堙之所觀者,天機也。得其精而忘其粗,在內而忘其外,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,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。若彼之所相者,乃有貴乎馬者!」馬至,而果千里之馬。故老子曰:「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。」
吳起爲楚令尹,適魏。問屈宜若曰:「王不知起之不肖,而以爲令尹。先生試觀起之爲人也。」屈子曰:「將奈何?」吳起曰:「將衰楚國之爵,而平其制祿;損其有餘,而綏其不足;砥礪甲兵,時爭利於天下。」屈子曰:「宜若聞之,昔善治國家者,不變其故,不易其常。今子將衰楚國之爵,而平其制祿;損其有餘,而綏其不足;是變其故,易其常也。行之者不利。宜若聞之曰:『怒者,逆德也,兵者凶器也。爭者人之所本也。』今子陰謀逆德,好用凶器,始人之所本,逆之至也。且子用魯兵,不宜得志于齊,而行志焉;子用魏兵,不宜得志于秦,而得志焉。宜若聞之,非禍人不能成禍。吾固惑吾王之數逆天道,戾人理,至今無禍。差須夫子也。」吳起惕然曰:「尚可更乎?」屈子曰:「成形之徒,不可更也。子不若敦愛而篤行之。」老子曰:「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。」
晉伐楚,三舍不止。大夫請擊之。莊王曰:「先君之時,晉不伐楚。及孤之身,而晉伐楚,是孤之過也。若何其辱羣大夫?」曰:「先臣之時,晉不伐楚。今臣之身,而晉伐楚,此臣之罪也。請三擊之。」王俯而泣,涕沾襟,起而拜羣大夫。晉人聞之,曰:「君臣爭以過爲在己,且輕下其臣,不可伐也。」夜還師而歸。老子曰:「能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。」
宋景公之時,熒惑在心。公懼,召子韋而問焉。曰:「熒惑在心,何也?」子韋曰:「熒惑,天罰也;心,宋分野,禍且當君。雖然,可移于宰相。」公曰:「宰相,所使治國家也。而移死焉。不祥。」子韋曰:「可移於民。」公曰:「民死,寡人誰爲君乎?寧獨死耳!」子韋曰:「可移於歲。」公曰「歲,民之命;歲饑,民必死矣。爲人君而欲殺其民以自活也,其誰以我爲君者乎?是寡人之命,固已盡矣!子韋無複言矣。」子韋還走,北面再拜曰:「敢賀君。天之處高而聽卑。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有三賞君。今夕星必徙三舍,君延年二十一歲。」公曰:「子奚以知之?」對曰:「君有君人之言三,故有三賞,星必三徙舍。舍行七里,三七二十一,故君移年二十一歲。臣請伏于陛下以伺之。星不徙,臣請死之。」公曰:「可」。是夕也,星果三徙舍。故老子曰:「能受國之不祥,是謂天下王。」
昔者,公孫龍在趙之時,謂弟子曰:「人而無能者,龍不能與遊。」有客衣褐帶索而見曰:「臣能呼。」公孫龍顧謂弟子曰:「門下故有能呼者乎?」對曰:「無有。」公孫龍曰:「與之弟子籍。」後數日,往說燕王。至於河上,而航在一汜,使善呼者呼之。一呼而航來。故曰:聖人之處世,不逆有伎能之士。故老子曰:「人無棄人,物無棄物,是謂襲明。」
子發攻蔡,逾之。宣王郊迎,列田百頃,而封之執圭。子發辭不受。曰:「治國立政,諸侯入賓,此君之德也;發號施令,師未合而失敵遁,此將軍之威也;兵陳戰而勝敵者,此庶民之力也。夫乘民之功勞,而取其爵祿者,非仁義之道也。」故辭而弗受。故老子曰:「功成而不居。夫惟不居,是以不去。」
晉文公伐原,與大夫期三日。三日而原不降。文公令去之。軍吏曰:「原不過一二日將降矣。」君曰:「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得下也。以與大夫期,盡而不疲,失信得原,吾弗爲也。」原人聞之,曰:「有君若此,可弗降也?」遂降。溫人聞,亦請降。故老子曰:「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眞,其中有信。」故「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」。
公儀休相魯,而嗜魚。一國獻魚,公儀子弗受。其弟子諫曰:「夫子嗜魚。弗受,何也?」答曰:「夫唯嗜魚,故弗受。夫受魚而免於相,雖嗜魚,不能自給魚;毋受魚而不免於相,則能長自給魚。」此明于爲人爲己者也。故《老子》曰:「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無私邪?故能成其私。」一曰:知足不辱。
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:「人有三怨,子知之乎?」孫叔敖曰:「何謂也?」對曰:「爵高者,士妒之;官大者,主惡之;祿厚者,怨處之。」孫叔敖曰:「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;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;吾祿益厚,吾施益博。是以免三怨,可乎?」故老子曰:「貴必以賤爲本,高必以下爲基。」
大司馬捶鉤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鉤芒。大司馬曰:「子巧邪?有道邪?」曰:「臣有守也。臣年二十好捶鉤,於物無視也。非鉤無察也。」是以用之者,必假於弗用也,而以長得其用。而況持而不用者乎?物孰不濟焉!故老子曰:「從事於道者,同於道。」
文王砥德修政,三年而天下二垂歸之。紂聞而患之,曰:「餘夙興夜寐,與之競行,則苦心勞形,縱而置之,恐伐餘一人。」崇侯虎曰:「周伯昌行仁義而善謀,太子發勇敢而不疑,中子旦恭儉而知時。若與之從,則不堪其殃;縱而赦之,身必危亡。冠雖弊,必加於頭。及未成,請圖之。」屈商乃拘文王於羑里。於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,得騶虞、雞斯之乘,玄玉百工,大貝百朋,玄豹、黃羆、青豻、白虎文皮千合,以獻於紂。因費仲而通。紂見而說之,乃免其身,殺牛而賜之。文王歸,乃爲玉門,築靈台,相女童,擊鐘鼓,以待紂之失也。紂聞之,曰:「周伯昌改道易行,吾無憂矣。」乃爲炮烙,剖比干,剔孕婦,殺諫者。文王乃遂其謀。故老子曰:「知其榮,守其辱,爲天下穀。」
成王問政于尹佚曰:「吾何德之行,而民親其上?」對曰:「使之時而敬順之。」王曰:「其度安在?」曰:「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」王曰:「懼哉!王人乎。」尹佚曰:「天地之間,四海之內,善之則吾畜也,不善則吾仇也。昔夏、商之臣反仇桀、紂,而臣湯、武,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,而歸神農,此世之所明知也。如何其無懼也?」故老子曰:「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也。」
蹠之徒問蹠曰:「盜亦有盜乎?」蹠曰:「奚適其無道也!夫意而中藏者,聖也;入先者,勇也;出後者,義也;分均者,仁也;知可否者,智也。五者不備,而能成大盜者,天下無之。」由此觀之,盜賊之心,必托聖人之道而後可行。故老子曰:「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。」
楚將子發好求技道之士。楚有善爲偷者,往見曰:「聞君求技道之士。臣,偷也,願以技齎一卒。」子發聞之,衣不給帶,冠不暇正,出見而禮之。左右諫曰:「偷者,天下之盜也。何爲之禮?」君曰:「此非左右之所得與。」後無幾何,齊興兵伐楚,子發將師以當之,兵三卻。楚賢良大夫皆盡其計而悉其誠,齊師愈強。於是市偷進請曰:「臣有薄技,願爲君行之。」子發曰:「諾」。不問其辭而遣之。偷則夜解齊將軍之幬帳而獻之。子發因使人歸之。曰:「卒有出薪者,得將軍之帷,使歸之于執事。」明又複往,取其枕。子發又使人歸之。明日又複往,取其簪。子發又使歸之。齊師聞之,大駭。將軍與軍吏謀曰:「今日不去,楚君恐取吾頭。」乃還師而去。故曰:無細而能薄,在人君用之也。故老子曰:「不善人,善人之資也。」
顏回謂仲尼曰:「回益矣。」仲尼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忘禮樂矣。」仲尼曰:「可矣。猶未也。」異日複見,曰:「回益矣。」仲尼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回忘仁義也。」仲尼曰:「可矣。猶未也。」異日複見。曰:「回坐忘矣。」仲尼遽然曰:「何謂坐忘?」顏回曰:「墮支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洞於化通。是謂坐忘。」仲尼曰:「洞則無善也,化則無常矣。而夫子薦賢。丘請從之後。」故老子曰:「載營魄抱一,能無離乎!專氣至柔,能如嬰兒乎!」
秦穆公興師,將以襲鄭。蹇叔曰:「不可。臣聞襲國者,以車不過百里,以人不過三十里,爲其謀未及發洩也,甲兵未及銳弊也,糧食未及乏絕也,人民未及疲病也。皆以其氣之高與其力之盛至,是以犯敵能威。今行數千里,又數絕諸侯之地;以襲國,臣不知其可也。君重圖之。」穆公不聽。蹇叔送師,衰絰而哭之。師遂行,過周而東。鄭賈人弦高矯鄭伯之命,以十二牛勞秦師而賓之。三師乃懼而謀曰:「吾行數千里以襲人,未至而人已知之。其備必先成,不可襲也。」還師而去。當此之時,晉文公適薨,未葬。先軫言於襄公曰:「昔吾先君與穆公交,天下莫不聞,諸侯莫不知,今君薨未葬,而不吊吾喪,而不假道,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。請擊之。」襄公許諾。先軫舉兵而與秦師遇於殽。大破之,禽其三帥以歸。穆公聞之,素服廟臨,以說於眾。故老子曰:「知而不知,尚矣;不知而知,病也!」
齊王后死,王欲置後而未定。使羣臣議。薛公欲中王之意,因獻十珥而美其一。旦日,因問美珥之所在。因勸立以爲王后。齊王大說,遂尊重薛公。故人主之意欲見於外,則爲人臣之所制。故老子曰:「塞其兌,閉其門,終身不勤。」
盧敖游乎北海,經乎太陰,入乎玄闕,至於蒙穀之上。見一士焉,深目而玄鬢,淚注而鳶肩,豐上而殺下。軒軒然方迎風而舞。顧見盧敖,慢然下其臂,遁逃乎碑。盧敖就而視之,方倦龜殼而食蛤梨。盧敖與之語曰:「唯敖爲背羣離黨,窮觀於六合之外者,非敖而已乎?敖幼而好遊,至長不渝。周行四極,唯北陰之未窺。今卒睹夫子於是,子殆可與敖爲友乎?」若士者,齤然而笑曰:「嘻!子,中州之民,寧肯而遠至此,此猶光乎日月而載列星,陰陽之所行,四時之所生,其比夫不名之地,猶窔奧也。若我南遊乎岡㝗之野,北息乎沉墨之鄉,西窮窅冥之党,東關鴻蒙之光,此其下無地而上無天,聽焉無聞,視焉無眴。此其外猶有汰沃之汜。其餘一舉而千萬里,吾猶未能之在。今子游始於此,乃語窮觀,豈不亦遠哉!然子處矣!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,吾不可以久駐。」若士舉臂而竦身,遂入雲中。盧敖仰而視之,弗見,乃止駕,柸治,悖若有喪也。曰:「吾比夫子,猶黃鵠與壤蟲也。終日行,不離咫尺,而自以爲遠。豈不悲哉!」故莊子曰:「小年不及大年,小知不及大知,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」此言明之有所不見也。
季子治亶父三年,而巫馬期絻衣短褐,易容貌,往觀化焉。見得魚釋之。巫馬期問焉,曰:「凡子所爲魚者,欲得也。今得而釋之,何也?」漁者對曰:「季子不欲人取小魚也。所得者小魚,是以釋之。」巫馬期歸,以報孔子曰:「季子之德至矣。使人暗行,若有嚴刑在其側者。季子何以至於此?」孔子曰:「丘嘗問之以治,言曰:『誡于此者刑於彼。』季子必行此術也。」故老子曰:「去彼取此。」
罔兩問于景曰:「昭昭者,神明也?」景曰:「非也。」罔兩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景曰:「扶桑受謝,日照宇宙,昭昭之光,輝燭四海,闔戶塞牖,則無由入矣。若神明,四通並流,無所不極,上際於天,下蟠於地。化育萬物而不可爲象,俯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。昭昭何足以明之!」故老子曰: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。」
光耀問於無有曰:」子果有乎?其果無有乎?」無有弗應也。光耀不得問,而就視其狀貌,冥然、忽然,視之不見其形,聽之不聞其聲,搏之不可得,望之不可極也。光耀曰:「貴矣哉!孰能至於此乎!予能有無矣,未能無無也;及其爲無無,又何從至於此哉!」故老子曰:「無有入於無間,吾是以知無爲之有益也。」
白公勝慮亂。罷朝而立,倒杖策,錣上貫頤,血流至地而弗知也。鄭人聞之,曰:「頤之忘,將何不忘哉!」此言精神之越于外,智慮之蕩於內,則不能漏理其形也。是故神之所用者遠,則所遺者近也。故老子曰:「不出戶以知天下,不窺牖以見天道。其出彌遠,其知彌少。」此之謂也。
秦皇帝得天下,恐不能守,發邊戍,築長城,修關梁,設障塞,具傳車,置邊吏。然劉氏奪之,若轉閉錘。昔者武王伐紂,破之牧野,乃封比干之墓,表商容之閭,柴箕子之門,朝成湯之廟,發鉅橋之粟,散鹿台之錢,破鼓折枹,馳弓絕弦,去舍露宿以示平易,解劍帶笏以示無仇。于此天下歌謠而樂之,諸侯執幣相朝,三十四世不奪。故老子曰:「善閉者,無關鍵而不可開也;善結者,無繩約而不可解也。」
尹需學禦,三年而無得焉。私自苦痛,常寢想之。中夜,夢受秋駕于師。明日往朝,師望之,謂之曰:「吾非愛道於子也,恐子不可予也。今日教子以秋駕。」尹需反走,北面再拜曰:「臣有天幸,今夕固夢受之。」故老子曰:「致虛極,守靜篤,萬物並作,吾以觀其複也。」
昔孫叔敖三得令尹,無喜志;三去令尹,無憂色。延陵季子,吳人願一以爲王而不肯;許由,讓天下而弗受;晏子與崔杼盟,臨死地不變其儀;此皆有所遠通也。精神通於死生,則物孰能惑之!荊有佽非,得寶劍於幹隊,還反度江,至於中流,陽侯之波,兩蛟挾繞其船,佽非謂枻船者曰:「嘗有如此而得活者乎?」對曰:「未嘗見也。」於是佽非瞑目,勃然攘臂拔劍曰:「武士可以仁義之禮說也,不可劫而奪也。此江中之腐肉朽骨,棄劍而已。余有奚愛焉!」赴江刺蛟,遂斷其頭,船中人盡活。風波畢除,荊爵爲執圭。孔子聞之,曰:「夫善哉!腐肉朽骨棄劍者,佽非之謂乎!」故老子曰:「夫唯無以生爲者,是賢於貴生焉。」
齊人淳於髡以從說魏王,魏王辯之。約車十乘,將使荊,辭而行。人以爲從未足也,複以衡說,其辭若然。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。失從心志,而又不能成衡之事。是其所以固也。夫言有宗,事有本,失其宗本,技能雖多,不若其寡也。故周鼎著倕,而使齧其指,先王以見大巧之不可也。故慎子曰:「匠人知爲門,能以門,所以不知門也,故必杜,然後能門」。
墨者有田鳩者,欲見秦惠王。約車申轅,留于秦,周年不得見。客有言之楚王者,往見楚王,楚王甚悅之。予以節,使于秦。至,因見。予之將軍之節。惠王見而說之。出舍,喟然而歎,告從者曰:「吾留秦三年不得見,不識道之可以從楚也。」物故有近之而遠,遠之而近者。故大人之行,不掩以繩,至所極而已矣。此所謂《管子》「梟飛而維繩」者。
灃水之深千仞,而不受塵垢,投金鐵針焉,則形見於外。非不深且清也,魚鱉龍蛇莫之肯歸也。是故石上不生五穀,禿山不遊麋鹿,無所陰蔽隱也。昔趙文子問于叔向曰:「晉六將軍,其孰先亡乎?」對曰:「中行、知氏。」文子曰:「何乎?」對曰:「其爲政也,以苛以察,以切爲明,以刻下爲忠,以計多爲功,譬之猶廓革者也。廓之,大則大矣,裂之道也。」故老子曰:「其政悶悶,其民純純,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」
景公謂太卜曰:「子之道何能?」對曰:「能動地。」晏子往見公,公曰:「寡人問太卜曰:『子之道何能?』對曰:『能動地。』地可動乎?」晏子默然不對。出,見太卜,曰:「昔吾見句星在房、心之間,地其動乎?」太卜曰:「然」。晏子出。太卜走往見公曰:「臣非能動地,地固將動也。」田子陽聞之,曰:「晏子默然不對者,不欲太卜之死;往見太卜者,恐公之欺也。晏子可謂忠於上而惠於下矣。」故老子曰:「方而不割,廉而不劌。」
魏文侯觴諸大夫于曲陽,飲酒酣,文侯喟然歎曰:「吾獨無豫讓以爲臣乎?」蹇重舉白而進之,曰:「請浮君。」君曰:「何也?」對曰:「臣聞之,有命之父母,不知孝子;有道之君,不知忠臣。夫豫讓之君,亦何如哉?」文侯受觴而飲釂不獻。曰:「無管仲、鮑叔以爲臣,故有豫讓之功。」故老子曰:「國家昏亂有忠臣。」
孔子觀桓公之廟,有器焉,謂之宥卮。孔子曰:善哉!予得見此器。」顧曰:「弟子取水。」水至,灌之。其中則正,其盈則覆。孔子造然革容曰:「善哉,持盈者乎!」子貢在側曰:「請問持盈。」曰:「益而損之。」曰:』何謂益而損之?」曰:「夫物盛而衰,樂極則悲,日中而移,月盈而虧。是故聰明睿智,守之以愚;多聞博辯,守之以陋;武力毅勇,守之以畏;富貴廣大,守之以儉;德施天下,守之以讓。此五者,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;反此五者,未嘗不危也。」故老子曰:「服此道者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弊而不新成。」
武王問太公曰:「寡人伐紂天下,是臣殺其主而下伐其上也。吾恐後世之用兵不休,鬥爭不已,爲之奈何?」太公曰:「甚善,王之問也!夫未得獸者,唯恐其創之小也;已得之,唯恐傷肉之多也。王若欲久持之,則塞民於兌,道全爲無用之事,煩擾之教,彼皆樂其業,供其情,昭昭而道冥冥,於是乃去其瞀而載之木,解其劍而帶之笏。爲之三年之喪,令類不蕃,高辭卑讓,使民不爭。酒肉以通之,竽瑟以娛之,鬼神以畏之,繁文滋禮以弇其質,厚葬久喪以亶其家,含珠鱗、施綸組以貧其財,深鑿高壟以盡其力,家貧族少,慮患者貧,以此移風,可以持天下弗失。」故老子曰:「化而欲作,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也。」
13《氾論訓》

古者有鍪而綣領,以王天下者矣。其德生而不辱,予而不奪,天下不非其服,同懷其德。當此之時,陰陽和平,風雨時節,萬物蕃息。烏鵲之巢可俯而探也,禽獸可羈而從也。豈必褒衣博帶,句襟委章甫哉?
古者民澤處複穴,冬日則不勝霜雪霧露,夏日則不勝暑蟄蚊虻。聖人乃作,爲之築土構木,以爲宮室,上棟下宇,以蔽風雨,以避寒暑,而百姓安之。伯余之初作衣也,緂麻索縷,手經指掛,其成猶網羅。後世爲之機杼勝複,以便其用,而民得以掩形禦寒。
古者剡耜而耕,摩蜃而耨,木鉤而樵,抱甀而汲,民勞而利薄。後世爲之耒耜櫌鉏,斧柯而樵,桔槔而汲,民逸而利多焉。
古者大川名穀,沖絕道路,不通往來也;乃爲窬木方版,以爲舟航。故地勢有無,得相委輸。乃爲靻蹻而超千里,肩荷負儋之勤也,而作爲之楺輪建輿,駕馬服牛,民以致遠而不勞。爲鷙禽猛獸之害傷人,而無以禁禦也;而作爲之鑄金鍛鐵以爲兵刃,猛獸不能爲害。
故民迫其難,則求其便;困其患,則造其備。人各以其所知,去其所害,就其所利。常故不可循,器械不可因也,則先王之法度,有移易者矣。古之制,婚禮不稱主人,舜不告而娶,非禮也。立子以長,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,非制也。禮三十而娶,文王十五而生武王,非法也。夏后氏殯於阼階之上,殷人殯於兩楹之間,周人殯於西階之上,此禮之不同者也。有虞氏用瓦棺,夏后氏堲周,殷人用槨,周人牆置翣,此葬之不同者也。夏后氏祭于暗,殷人祭于陽,周人祭於日出以朝,此祭之不同者也。堯《大章》,舜《九韶》,禹《大夏》,湯《大濩》,周《武象》,此樂之不同者也。故五帝異道,而德覆天下;三王殊事,而名施後世。此皆因時變而制禮樂者。譬猶師曠之施瑟柱也,所推移上下者,無寸尺之度,而靡不中音,故通于禮樂之情者能作音,有本主于中,而以知榘彠之所周者也。魯昭公有慈母而愛之,死,爲之練冠,故有慈母之服。陽侯殺蓼侯而竊其夫人,故大饗廢夫人之禮。先王之制,不宜則廢之。末世之事,善則著之,是故禮樂未始有常也。
故聖人制禮樂,而不制于禮樂。治國有常,而利民爲本;政教有經,而令行爲上。苟利於民,不必法古;苟周於事,不必循舊。夫夏、商之衰也,不變法而亡;三代之起也,不相襲而王。故聖人法與時變,禮與俗化。衣服器械,各便其用;法度制令,各因其宜。故變古未可非,而循俗未足多也。百川異源,而皆歸於海;百家殊業,而皆務於治。王道缺而《詩》作,周室廢,禮義壞,而《春秋》作。《詩》、《春秋》,學之美者也,皆衰世之造也,儒者循之,以教導於世,豈若三代之盛哉!以《詩》、《春秋》爲古之道而貴之,又有未作《詩》、《春秋》之時。夫道其缺也,不若道其全也。誦先王之《詩》、《書》,不若聞得其言,聞得其言,不若得其所以言,得其所以言者,言弗能言也。
故道可道者,非常道也。周公事文王也,行無專制,事無由己,身若不勝衣,言若不出口,有奉持于文王,洞洞屬屬,而將不能,恐失之,可謂能子矣。武王崩,成王幼少。周公繼文王之業,履天子之籍,聽天下之政,平夷狄之亂,誅管、蔡之罪,負扆而朝諸侯,誅賞制斷,無所顧問,威動天地,聲懾四海,可謂能武矣。成王旣壯,周公屬籍致政,北面委質而臣事之,請而後爲,複而後行,無擅恣之志,無伐矜之色,可謂能臣矣。故一人之身而三變者,所以應時矣。何況乎君數易世,國數易君,人以其位達其好憎,以其威勢供嗜欲,而欲以一行之禮,一定之法,應時偶變,其所不能中權亦明矣。
故聖人所由曰道,所爲曰事。道猶金石,一調不更;事猶琴瑟,每弦改調。故法制禮義者,治人之具也,而非所以爲治也。故仁以爲經,義以爲紀,此萬世不更者也。若乃人考其才,而時省其用,雖日變可也。天下豈有常法哉!當于世事,行於人理,順於天地,祥於鬼神,則可以正治矣。古者人醇工龐,商樸女重,是以政教易化,風俗易移也。今世德益衰,民俗益薄,欲以樸重之法,治旣弊之民,是猶無鏑銜策錣而禦馯馬也。昔者,神農無制令而民從,唐、虞有制令而無刑罰,夏后氏不負言,殷人誓,周人盟。逮至當今之世,忍訽而輕辱,貪得而寡羞,欲以神農之道治之,則其亂必矣。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,天下高之。今之時人,辭官而隱處,爲鄉邑之下,豈可同哉!古之兵,弓劍而已矣,槽矛無擊,修戟無刺;晚世之兵,隆沖以攻,渠幨以守,連弩以射,銷車以鬥。古之伐國,不殺黃口,不獲二毛。于古爲義,於今爲笑。古之所以爲榮者,今之所以爲辱也;古之所以爲治者,今之所以爲亂也。夫神農、伏羲不施賞罰而民不爲非,然而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;舜執幹戚而服有苗,然而征伐者不能釋甲兵而制強暴。由此觀之,法度者,所以論民俗而節緩急也;器械者,因時變而制宜適也。
夫聖人作法,而萬物制焉;賢者立禮,而不肖者拘焉。制法之民,不可與遠舉;拘禮之人,不可使應變。耳不知清濁之分者,不可令調音;心不知治亂之源者,不可令制法。必有獨聞之耳,獨見之明,然後能擅道而行矣。夫殷變夏,周變殷,春秋變周,三代之禮不同,何古之從!大人作而弟子循。知法治所由生,則應時而變;不知法治之源,雖循古,終亂。今世之法籍與時變,禮義與俗易,爲學者循先襲業,據籍守舊教,以爲非此不治,是猶持方枘而周員鑿也。欲得宜適致固焉,則難矣!
今儒、墨者稱三代、文武而弗行,是言其所不行也;非今時之世而弗改,是行其所非也。稱其所是,行其所非,是以盡日極慮而無益于治,勞形竭智而無補於主也。今夫圖工而好畫鬼魅,而憎圖狗馬者,何也?鬼魅不世出,而狗馬可日見也。夫存危治亂,非智不能;道而先稱古,雖愚有餘。故不用之法,聖王弗行;不驗之言,聖王弗聽。天地之氣莫大於和,和者,陰陽調,日夜分,而生物。春分而生,秋分而成,生之與成,必得和之精。故聖人之道,寬而栗,嚴而溫,柔而直,猛而仁。太剛則折,太柔則卷,聖人正在剛柔之間,乃得道之本。積陰則沉,積陽則飛,陰陽相接,乃能成和。夫繩之爲度也,可卷而伸也,引而伸之,可直而睎,故聖人以身體之。夫修而不橫,短而不窮,直而不剛,久而不忘者,其唯繩乎?故恩推則懦,懦則不威;嚴推則猛,猛則不和;愛推則縱,縱則不令;刑推則虐,虐則無親。昔者,齊簡公釋其國家之柄,而專任其大臣,將相攝威擅勢,私門成黨,而公道不行,故使陳成田常、鴟夷子皮得成其難。使呂氏絕祀而陳氏有國者,此柔懦所生也。鄭子陽剛毅而好罰,其於罰也,執而無赦。舍人有折弓者,畏罪而恐誅,則因猘狗之驚,以殺子陽,此剛猛之所致也。
今不知道者,見柔懦者侵,則矜爲剛毅;見剛毅者亡,則矜爲柔懦。此本無主於中,而見聞舛馳於外者也,故終身而無所定趨。譬猶不知音者之歌也,濁之則鬱而無轉,清之則燋而不謳,及至韓娥、秦青、薛談之謳,侯同、曼聲之歌,憤於志,積於內,盈而發音,則莫不比於律而和于人心。何則?中有所本主,以定清濁,不受於外,而自爲儀錶也。今夫盲者行於道,人謂之左則左,謂之右則右,遇君子則易道,遇小人則陷溝壑。何則?目無以接物也。故魏兩用樓翟、吳起,而亡西河,湣王專用淖齒,而死於東廟,無術以禦之也;文王兩用呂望、召公奭而王,楚莊王專任孫叔敖而霸,有術以禦之也。
夫弦歌鼓舞以爲樂,盤旋揖讓以修禮,厚葬久喪以送死,孔子之所立也,而墨子非之。兼愛尚賢,右鬼非命,墨子之所立也,而楊子非之。全性保眞,不以物累形,楊子之所立也,而孟子非之。趨舍人異,各有曉心。故是非有處,得其處則無非;失其處則無是。丹穴、太蒙、反踵、空同、大夏、北戶、奇肱、修股之民,是非各異,習俗相反,君臣上下,夫婦父子,有以相使也。此之是,非彼之是也;此之非,非彼之非也。譬若斤斧椎鑿之各有所施也。禹之時,以五音聽治,懸鐘鼓磬鐸,置鞀,以待四方之士,爲號曰:「教寡人以道者擊鼓,諭寡人以義者擊鍾,告寡人以事者振鐸,語寡人以憂者擊磬,有獄訟者搖鞀。」當此之時,一饋而十起,一沐而三捉發,以勞天下之民。此而不能達善效忠者,則才不足也。秦之時,高爲台榭,大爲苑囿,遠爲馳道,鑄金人,發適戍,入芻稿,頭會箕賦,輸於少府。丁壯丈夫,西至臨洮、狄道,東至會稽、浮石;南至豫章、桂林,北至飛狐、陽原,道路死人以溝量。當此之時,忠諫者謂之不祥,而道仁義者謂之狂。逮至高皇帝存亡繼絕,舉天下之大義,身自奮袂執銳,以爲百姓請命于皇天。當此之時,天下雄俊豪英,暴露於野澤,前蒙矢石,而後墮溪壑,出百死而紿一生,以爭天下之權,奮武厲誠,以決一旦之命。當此之時,豐衣博帶而道儒、墨者,以爲不肖。逮至暴亂已勝,海內大定,繼文之業,立武之功,履天子之圖籍,造劉氏之貌冠,總鄒、魯之儒、墨,通先聖之遺教,戴天子之旗,乘大路,建九斿,撞大鍾,擊鳴鼓,奏《咸池》,揚幹戚。當此之時,有立武者見疑,一世之間,而文武代爲雌雄,有時而用也。
今世之爲武者,則非文也;爲文者,則非武也。文武更相非,而不知時世之用也。此見隅曲之一指,而不知八極之廣大也。故東面而望,不見西牆;南面而視,不睹北方;唯無所向者,則無所不通。國之所以存者,道德也;家之所以亡者,理塞也。堯無百戶之郭,舜無置錐之地,以有天下;禹無十人之眾,湯無七里之分,以王諸侯。文王處岐周之間也,地方不過百里,而立爲天子者,有王道也。夏桀、殷紂之盛也,人跡所至,舟車所通,莫不爲郡縣,然而身死人手,而爲天下笑者,有亡形也。故聖人見化以觀其徵,德有盛衰,風先萌焉。故得王道者,雖小必大;有亡形者,雖成必敗。夫夏之將亡,太史令終古先奔于商,三年而桀乃亡。殷之將敗也,太史令向藝先歸文王,期年而紂乃亡。故聖人見存亡之跡,成敗之際也,非待鳴條之野,甲子之日也。
今謂強者勝,則度地計眾;富者利,則量粟稱金。若此,則千乘之君無不霸王者,而萬乘之國無不破亡者矣。存亡之跡,若此其易知也,愚夫蠢婦,皆能論之。趙襄子以晉陽之城霸,智伯以三晉之地擒,湣王以大齊亡,田單以卽墨有功。故國之亡也,雖大不足恃;道之行也,雖小不可輕。由此觀之,存在得道,而不在於大也;亡在失道,而不在於小也。《詩》云:「乃眷西顧,此惟與宅。」言去殷而遷于周也。故亂國之君,務廣其地而不務仁義,務高其位而不務道德。是釋其所以存,而造其所以亡也。故桀囚于焦門,而不能自非其所行,而悔不殺湯于夏台;紂居於宣室,而不反其過,而悔不誅文王於羑里。二君處強大勢位,修仁義之道,湯、武救罪之不給,何謀之敢當!若上亂三光之明,下失萬民之心,雖微湯、武,孰弗能奪也!今不審其在己者,而反備之於人,天下非一湯、武也,殺一人,則必有繼之者也。且湯、武之所以處小弱而能以王者,以其有道也;桀、紂之所以處強大而見奪者,以其無道也。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,而反益己之所以奪,是趨亡之道也。
武王克殷,欲築宮於五行之山,周公曰:「不可。夫五行之山,固塞險阻之地也。使我德能覆之,則天下納其貢職者回也;使我有暴亂之行,則天下之伐我難矣。」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奪也。周公可謂能持滿矣。昔者,《周書》有言曰:「上言者,下用也;下言者,上用也。上言者,常也;下言者,權也。」此存亡之術也,唯聖人爲能知權。言而必信,期而必當,天下之高行也。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證之,尾生與婦人期而死之。直而證父,信而溺死,雖有直信,孰能貴之?夫三軍矯命,過之大者也。秦穆公興兵襲鄭,過周而東,鄭賈人弦高將西販牛,道遇秦師于周、鄭之間,乃矯鄭伯之命,犒以十二牛,賓秦師而卻之,以存鄭國。故事有所至,信反爲過,誕反爲功。何謂失禮而有大功?昔楚恭王戰于陰陵,潘尪、養由基、黃衰微、公孫丙相與篡之。恭王懼而失禮,黃衰微舉足蹴其體,恭王乃覺。怒其失禮,奮體而起,四大夫載而行。昔蒼吾繞娶妻而美,以讓兄,此所謂忠愛而不可行者也。是故聖人論事之局曲直,與之屈伸偃仰,無常儀錶,時屈時伸。卑弱柔如蒲葦,非攝奪也;剛強猛毅,志厲青雲,非本矜也,以乘時應變也。夫君臣之接,屈膝卑拜,以相尊禮也;至其迫於患也,則舉足蹴其體,天下莫能非也。是故忠之所在,禮不足以難之也。孝子之事親,和顏卑體,奉帶運履,至其溺也,則捽其發而拯;非敢驕侮,以救其死也。故溺則捽父,祝則名君,勢不得不然也。此權之所設也。故孔子曰:「可以共學矣,而未可以適道也;可與適道,未可以立也;可以立,未可與權。」權者,聖人之所獨見也。故忤而後合者,謂之知權;合而後舛者,謂之不知權;不知權者,善反醜矣。故禮者,實之華而偽之文也,方於卒迫窮遽之中也,則無所用矣。是故聖人以文交於世,而以實從事於宜,不結於一跡之途,凝滯而不化。是故敗事少而成事多,號令行於天下,而莫之能非矣。
猩猩知往而不知來,乾鵠知來而不知往,此修短之分也。昔者萇弘,周室之執數者也。天地之氣,日月之行,風雨之變,律曆之數,無所不通。然而不能自知,車裂而死。蘇秦,匹夫徒步之人也,靻蹻嬴蓋,經營萬乘之主,服諾諸侯,然不自免於車裂之患。徐偃王被服慈惠,身行仁義,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,然而身死國亡,子孫無類。大夫種輔翼越王勾踐,而爲之報怨雪恥,擒夫差之身,開地數千里,然而身伏屬鏤而死。此皆達治亂之機,而未知全性之具者。故萇宏知天道而不知人事,蘇秦知權謀而不知禍福,徐偃王知仁義而不知時,大夫種知忠而不知謀。聖人則不然,論世而爲之事,權事而爲之謀,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,內之尋常而不塞。使天下荒亂,禮義絕,綱紀廢,強弱相乘,力征相攘,臣主無差,貴賤無序,甲胄生蟣虱,燕雀處帷幄,而兵不休息,而乃始服屬臾之貌,恭儉之禮,則必滅抑而不能興矣。天下安寧,政教和平,百姓肅睦,上下相親,而乃始立氣矜,奮勇力,則必不免於有司之法矣。是故聖人者,能陰能陽,能弱能強,隨時而動靜,因資而立功,物動而知其反,事萌而察其變,化則爲之象,運則爲之應,是以終身而無所困。
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,有可言而不可行者,有易爲而難成者,以難成而易敗者。所謂可行而不可言者,趨舍也;可言而不可行者,偽詐也;易爲而難成者,事也;難成而易敗者,名也。此四策者,聖人之所獨見而留意也。誳寸而伸尺,聖人爲之;小枉而大直,君子行之。周公有殺弟之累,齊桓有爭國之名;然而周公以義補缺,桓公以功滅醜,而皆爲賢。今以人之小過,掩其大美,則天下無聖王賢相矣。故目中有疵,不害於視,不可灼也;喉中有病,無害於息,不可鑿也。河上之丘塚,不可勝數,猶之爲易也;水激興波,高下相臨,差以尋常,猶之爲平。昔者,曹子爲魯將兵,三戰不勝,亡地千里。使曹子計不顧後,足不旋踵,刎頸于陳中,則終身爲破軍擒將矣。然而曹子不羞其敗,恥死而無功。柯之盟,揄三尺之刃,造桓公之胸,三戰所亡,一朝而反之,勇聞於天下,功立于魯國。管仲輔公子糾而不能遂,不可謂智;遁逃奔走,不使其難,不可謂勇;束縛桎梏,不諱其恥,不可謂貞。當此三行者,布衣弗友,人君弗臣。然而管仲免於累絏之中,立齊國之政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。使管仲出死捐軀,不顧後圖,豈有此霸功哉!今人君之論其臣也,不計其大功,總其略行,而求其小善,則失賢之數也。
故人有厚德,無問其小節;而有大譽,無疵其小故。夫牛蹄之涔,不能生鱔鮪,而蜂房不容鵠卵;小形不足以包大體也。夫人之情,莫不有所短。誠其大略是也,雖有小過,不足以爲累;若其大略非也,雖有閭里之行,未足大舉。夫顏喙聚,梁父之大盜也;而爲齊忠臣。段幹木,晉國之大駔也;而爲文侯師。孟卯妻其嫂,有五子焉;然而相魏,甯其危,解其患。景陽淫酒,被發而禦於婦人;威服諸修。此四人者,皆有所短,然而功名不滅者,其略得也。季襄、陳仲子,立節抗行,不入洿君之朝,不食亂世之食,遂餓而死。不能存亡接絕者何?小節伸而大略屈。故小謹者無成功,訾行者不容于眾,體大者節疏,庶距者舉遠。自古及今,五帝三王,未有能全其行者也。故《易》曰:「小過亨,利貞。」言人莫不有過,而不欲其大也。夫堯、舜、湯、武,世主之隆也;齊桓、晉文,五霸之豪英也。然堯有不慈之名,舜有卑父之謗,湯武有放弑之事,五伯有暴亂之謀。是故君子不責備于一人,方正而不以割,廉直而不以切,博通而不以訾,文武而不以責。求于一人則任以人力,自修則以道德。責人以人力,易償也;自修以道德,難爲也。難爲則行高矣,自償則求澹矣。夫夏后氏之璜不能無考,明月之珠不能無類。然而天下寶之者,何也?其小惡不足妨大美。今志人之所短,而忘人之所修,而求得其賢乎天下,則難矣。夫百里奚之飯牛,伊尹之負鼎,太公之鼓刀,甯戚之商歌,其美有存焉者矣。眾人見其位之卑賤,事之洿辱,而不知其大略,以爲不肖。及其爲天子三公,而立爲諸侯賢相,乃始信於異眾也。夫發於鼎俎之間,出於屠酤之肆,解於累絏之中,興于牛頷之下,洗之以湯沐,祓之以爟火,立之於本朝之上,倚之於三公之位,內不慚於國家,外不愧于諸侯,符勢有以內合。
故未有功而知其賢者,堯之知舜;功成事立而知其賢者,市人之知舜也。爲是釋度數而求之於朝肆草莽之中,其失人也必多矣。何則?能效其求,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。夫物之相類者,世主之所亂惑也;嫌疑肖象者,眾人之所眩耀。故狠者類知而非知,愚者類仁而非仁,戇者類勇而非勇。使人之相去也,若玉之與石,美之與惡,則論人易矣。夫亂人者,芎藭之與槁本也,蛇床之與麋蕪也,此皆相似者。故劍工惑劍之似莫邪者,唯歐冶能名其種;玉工眩玉之似碧盧者,唯猗頓不失其情;暗主亂于奸臣、小人之疑君子者,唯聖人能見微以知明。故蛇舉首尺,而修短可知也;象見其牙,而大小可論也。薛燭庸子,見若狐甲於劍,而利純識矣;臾兒、易牙,淄、澠之水合者,嘗一哈水而甘苦知矣。故聖人之論賢也,見其一行而賢不肖分矣。孔子辭廩丘,終不盜刀鉤;許由讓天子,終不利封侯。故未嘗灼而不敢握火者,見其有所燒也;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,見其有所害也。由此觀之,見者可以論未發也,而觀小節可以知大體矣。故論人之道,貴則觀其所舉,富則觀其所施,窮則觀其所不受,賤則觀其所不爲,貧則觀其所不取。視其更難,以知其勇;動以喜樂,以觀其守;委以財貨,以論其仁;振以恐懼,以知其節;則人情備矣。
古之善賞者,費少而勸眾;善罰者,刑省而奸禁;善予者,用約而爲德;善取者,入多而無怨。趙襄子圍于晉陽,罷圍而賞有功者五人,高赫爲賞首,左右曰:「晉陽之難,赫無大功,今爲賞首,何也?」襄子曰:「晉陽之圍,寡人社稷危,國家殆,羣臣無不有驕侮之心,唯赫不失君臣之禮。」故賞一人,而天下爲忠之臣者莫不願忠於其君。此賞少而勸善者眾也。齊威王設大鼎於庭中,而數無鹽令曰:「子之譽日聞吾耳,察子之事,田野蕪,倉廩虛,囹圄實。子以奸事我者也。」乃烹之。齊以此三十二歲道路不拾遺。此刑省奸禁者也。秦穆公出遊而車敗,右服失馬,野人得之。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陽,野人方屠而食之。穆公曰:「夫食駿馬之肉,而不還飲酒者,傷人。吾恐其傷汝等。」遍飲而去之。處一年,與晉惠公爲韓之戰,晉師圍穆公之車,梁由靡扣穆公之驂,獲之。食馬肉者三百餘人,皆出死爲穆公戰于車下,遂克晉,虜惠公以歸。此用約而爲德者也。齊桓公將欲征伐,甲兵不足,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,有輕罪者贖以金分,訟而不勝者出一束箭。百姓皆說,乃矯箭爲矢,鑄金而爲刃,以伐不義而征無道,遂霸天下。此入多而無怨者也。故聖人因民之所喜而勸善,因民之所惡而禁奸。故賞一人而天下譽之,罰一人而天下畏之。故至賞不費,至刑不濫。孔子誅少正卯而魯國之邪塞;子產誅鄧析,而鄭國之奸禁。以近喻遠,以小知大也。故聖人守約而治廣者,此之謂也。
天下莫易於爲善,而莫難於爲不善也。所謂爲善者,靜而無爲也;所謂爲不善者,躁而多欲也。適情辭餘,無所誘惑,循性保眞,無變於己,故曰爲善易。越城郭,逾險塞,奸符節,盜管金,篡弑矯誣,非人之性也,故曰爲不善難。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,而陷於刑戮之患者,由嗜欲無厭,不循度量之故也。何以知其然?天下縣官法曰:「發墓者誅,竊盜者刑。」此執政之所司也。夫法令者,網其奸邪,勒率隨其蹤跡。無愚夫蠢婦,皆知爲奸之無脫也,犯禁之不得免也。然而不材子不勝其欲,蒙死亡之罪,而被刑戮之羞。然而立秋之後,司寇之徒繼踵於門,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。何則?惑於財利之得,而蔽於死亡之患也。夫今陳卒設兵,兩軍相當,將施令曰:「斬首拜爵,而屈撓者要斬。」然而隊階之卒皆不能前遂斬首之功,而後被要斬之罪,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。故利害之反,禍福之接,不可不審也。
事或欲之,適足以失之;或避之,適足以就之。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風者,波至而自投于水。非不貪生而畏死也,惑於恐死而反忘生也。故人之嗜欲,亦猶此也。齊人有盜金者,當市繁之時,至掇而走。勒問其故,曰:「而盜金於市中,何也?」對曰:「吾不見人,徒見金耳。」志所欲,則忘其爲矣。是故聖人審動靜之變,而適受與之度,理好憎之情,和喜怒之節。夫動靜得,則患弗過也;受與適,則罪弗累也;好憎理,則憂弗近也;喜怒節,則怨弗犯也。故達道之人,不苟得,不讓福,其有弗棄,非其有弗索,常滿而不溢,恒虛而易足。今夫霤水足以溢壺榼,而江河不能實漏卮。故人心猶是也。自當以道術度量,食充虛,衣禦寒,則足以養七尺之形矣。若無道術度量而以自儉約,則萬乘之勢不足以爲尊,天下之富不足以爲樂矣。
叔孫敖三去令尹而無憂色,受罪祿不能累也;荊佽非兩蛟夾繞其船而志不動,怪物不能驚也。聖人心平志易,精神內守,物莫足以惑之。夫醉者俯入城門,以爲七尺之閨也;超江、淮,以爲尋常之溝也;酒濁其神也。怯者夜見立表,以爲鬼也;見寢石,以爲虎也;懼掩其氣也。又況無天地之怪物乎?夫雌雄相接,陰陽相薄,羽者爲雛,毛者爲駒犢,柔者爲皮肉,堅者爲齒角,人弗怪也。水生蠬蜄,山生金玉,人弗怪也。老槐生火,久血爲磷,人弗怪也。山出梟陽,水生罔象,木生畢方,井生墳羊,人怪之,聞見鮮而識物淺也。天下之怪物,聖人之所獨見;利害之反覆,知者之所獨明達也;同異嫌疑者,世俗之所眩惑也。夫見不可布于海內,聞不可明于百姓,是故鬼神禨祥,而爲之立禁;總形推類,而爲之變象。何以知其然也?世俗言曰:「饗大高者,而彘爲上牲;葬死人者,裘不可以藏;相戲以刃者,太祖軵其肘;枕戶橉而臥者,鬼神蹠其首。」此皆不著於法令,而聖人之所不口傳也。夫饗大高而彘爲上牲者,非彘能賢於野獸麋鹿也,而神明獨饗之,何也?以爲彘者,家人所常畜,而易得之物也。故因其便以尊之。裘不可以藏者,非能具綈綿曼帛,溫暖於身也。世以爲裘者,難得貴賈之物也,而不可傳於後世,無益于死者,而足以養生,故因其資以讋之。相戲以刃,太祖軵其肘者,夫以刃相戲,必爲過失,過失相傷,其患必大,無涉血之仇爭忿鬥,而以小事自內于刑戮,愚者所不知忌也,故因太祖以累其心。枕戶橉而臥,鬼神履其首者,使鬼神能玄化,則不待戶牖之行,若循虛而出入,則亦無能履也。夫戶牖者,風氣之所從往來,而風氣者,陰陽相捔者也。離者必病,故托鬼神以伸誡之也。凡此之屬,皆不可勝著於書策竹帛,而藏於官府者也。故以禨祥明之。爲愚者之不知其害,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其教,所由來者遠矣。而愚者以爲禨祥,而狠者以爲非,唯有道者能通其志。
今世之祭井灶、門戶、箕帚、臼杵者,非以其神爲能饗之也,恃賴其德,煩苦之無已也。是故以時見其德,所以不忘其功也。觸石而出,膚寸而合,不崇朝而雨天下者,唯太山。赤地三年而不絕流,澤及百里而潤草木者,唯江、河也。是以天子秩而祭之。故馬免人於難者,其死也,葬之。牛,其死也,葬以大車爲薦。牛馬有功,猶不可忘,又況人乎!此聖人所以重仁襲恩。故炎帝於火,而死爲灶;禹勞天下,而死爲社;後稷作稼穡,而死爲稷;羿除天下之害,死而爲宗布。此鬼神之所以立。
北楚有任俠者,其子孫數諫而止之,不聽也。縣有賊,大搜其廬,事果發覺。夜驚而走,追,道及之。其所施德者皆爲之戰,得免而遂反。語其子曰:「汝數止吾爲俠。今有難,果賴而免身,而諫我,不可用也。」知所以免於難,而不知所以無難。論事如此,豈不惑哉!
宋人有嫁子者,告其子曰:「嫁未必成也。有如出,不可不私藏。私藏而富,其於以複嫁易。」其子聽父之計,竊而藏之。若公知其盜也,逐而去之。其父不自非也,而反得其計。知爲出藏財,而不知藏財所以出也。爲論如此,豈不勃哉!
今夫僦載者,救一車之任,極一牛之力,爲軸之折也,有如轅軸其上以爲造,不知軸轅之趣軸折也。
楚王之佩玦而逐菟,爲走而破其玦也,因珮兩玦以爲之豫。兩玦相觸,破乃逾疾。亂國之治,有似於此。
夫鴟目大而眎不若鼠,蚈足眾而走不若蛇。物固有大不若小,眾不若少者,及至夫強之弱,弱之強,危之安,存之亡也,非聖人,孰能觀之!大小尊卑,未足以論也,唯道之在者爲貴。何以明之?天子處於郊亭,則九卿趨,大夫走,坐者伏,倚者齊。當此之時,明堂太廟,懸冠解劍,緩帶而寢。非郊亭大而廟堂狹小也,至尊居之也。天道之貴也,非特天子之爲尊也,所在而眾仰之。夫蟄蟲鵲巢,皆向天一者,至和在焉爾。帝者誠能包稟道,合至和,則禽獸草木莫不被其澤矣,而況兆民乎!

14《詮言訓》

洞同天地,渾沌爲樸,未造而成物,謂之太一。同出於一,所爲各異,有鳥、有魚、有獸,謂之分物。方以類別,物以羣分,性命不同,皆形於有。隔而不通,分而爲萬物,莫能及宗,故動而謂之生,死而謂之窮。皆爲物矣,非不物而物物者也,物物者亡乎萬物之中。稽古太初,人生於無,形於有,有形而制於物。能反其所生,故未有形,謂之眞人。眞人者,未始分於太一者也。聖人不爲名屍,不爲謀府,不爲事任,不爲智主。藏無形,行無跡,遊無朕,不爲福先,不爲禍始,保於虛無,動於不得已。欲福者或爲禍,欲利者或離害。故無爲而寧者,失其所以甯則危;無事而治者,失其所以治則亂。星列於天而明,故人指之;義列於德而見,故人視之。人之所指,動則有章;人之所視,行則有跡。動有章則詞,行有跡則議。故聖人掩明于不形,藏跡于無爲。王子慶忌死於劍,羿死於桃棓,子路菹于衛,蘇秦死於口。人莫不貴其所有,而賤其所短,然而皆溺其所貴,而極其所賤。所貴者有形,所賤者無朕也。故虎豹之強來射,蝯狖之捷來措。人能貴其所賤,賤其所貴,可與言至論矣。
自信者,不可以誹譽遷也;知足者,不可以勢利誘也。故通性情者,不務性之所無以爲;通命之情者,不憂命之所無奈何;通于道者,物莫不足滑其調。詹何曰:「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,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。」矩不正,不可以爲方;規不正,不可以爲員;身者,事之規矩也。未聞枉己而能正人者也。原天命,治心術,理好憎,適情性,則治道通矣。原天命,則不惑禍福;治心術,則不妄喜怒;理好憎,則不貪無用;適情性,則欲不過節。不惑禍福,則動靜循理;不妄喜怒,則賞罰不阿;不貪無用,則不以欲用害性;欲不過節,則養性知足。凡此四者,弗求於外,弗假於人,反己而得矣。
天下不可以智爲也,不可以慧識也,不可以事治也,不可以仁附也,不可以強勝也。五者皆人才也,德不盛,不能成一焉。德立則五無殆,五見則德無位矣。故得道則愚者有餘,失道則智者不足。渡水而無遊數,雖強必沉;有遊數,雖羸必遂。又況托於舟航之上乎!爲政之本,務在於安民;安民之本,在於足用;足用之本,在於勿奪時;勿奪時之本,在於省事;省事之本,在於節欲;節欲之本,在於反性;反性之本,在於去載。去載則虛,虛則平。平者,道之素也;虛者,道之舍也。能有天下者,必不失其國;能有其國者,必不喪其家;能治其家者,必不遺其身;能修其身者,必不忘其心;能原其心者,必不虧其性;能全其性者,必不惑於道。故廣成子曰:「慎守而內,周閉而外,多知爲敗。毋視毋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,未之有也。」故《易》曰:「括囊,無咎無譽。」能成霸王者,必得勝者也;能勝敵者,必強者也;能強者,必用人力者也;能用人力者,必得人心也;能得人心者,必自得者也;能自得者,必柔弱也。強勝不若己者,至於與同則格,柔勝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度。故能以眾不勝成大勝者,唯聖人能之。
善遊者,不學刺舟而便用之,勁者,不學騎馬而便居之。輕天下者,身不累於物,故能處之。泰王亶父之居邠,狄人攻之,事之以皮幣珠玉而不聽,乃謝耆老而徙岐周。百姓攜幼扶老而從之,遂成國焉。推此意,四世而有天下,不亦宜乎!無以天下爲者,必能活天下者。霜雪雨露,生殺萬物,天無爲焉,猶之貴天也。厭文搔法,治官理民者,有司也,君無事焉,猶尊君也。辟地墾草者,後稷也;決河濬江者,禹也;聽獄制中者,皋陶也;有聖名者,堯也。故得道以禦者,身雖無能,必使能者爲己用。不得其道,伎藝雖多,未有益也。方船濟乎江,有虛船從一方來,觸而覆之,雖有忮心,必無怨色。有一人在其中,一謂張之,一謂歙之,再三呼而不應,必以醜聲隨其後。向不怒而今怒,向虛而今實也。人能虛己以游於世,孰能訾之!
釋道而任智者必危,棄數而用才者必困。有以欲多而亡者,未有以無欲而危者也;有以欲治而亂者,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。故智不足免患,愚不足以至於失寧。守其分,循其理,失之不憂,得之不喜,故成者非所爲也,得者非所求也。入者有受而無取,出者有授而無予,因春而生,因秋而殺,所生者弗德,所殺者非怨,則幾於道也。聖人不爲可非之行,不憎人之非己也;修足譽之德,不求人之譽己也;不能使禍不至,信己之不迎也;不能使福必來,信己之不攘也。禍之至也,非其求所生,故窮而不憂;福之至也,非其求所成,故通而弗矜。知禍福之制不在於己也,故閒居而樂,無爲而治。聖人守其所以有,不求其所未得。求其所無,則所有者亡矣;修其所有,則所欲者至。故用兵者,先爲不可勝,以待敵之可勝也;治國者,先爲不可奪,待敵之可奪也。舜修之曆山,而海內從化;文王修之岐周,而天下移風。使舜趨天下之利,而忘修己之道,身猶弗能保,何尺地之有!
故治未固於不亂,而事爲治者,必危;行未固於無非,而急求名者,必挫也。福莫大無禍,利莫美不喪。動之爲物,不損則益,不成則毀,不利則病,皆險,道之者危。故秦勝乎戎,而敗乎殽;楚勝乎諸夏,而敗乎栢莒。故道不可以勸而就利者,而可以寧避害者。故常無禍,不常有福;常無罪,不常有功。聖人無思慮,無設儲,來者弗迎,去者弗將。人雖東西南北,獨立中央,故處眾枉之中,不失其直,天下皆流,獨不離其壇域。故不爲善,不避醜,遵天之道;不爲始,不專己,循天之理;不豫謀,不棄時,與天爲期;不求得,不辭福,從天之則。不求所無,不失所得,內無旁禍,外無旁福。禍福不生,安有人賊!
爲善則觀,爲不善則議;觀則生貴,議則生患。故道術不可以進而求名,而可以退而修身;不可以得利,而可以離害。故聖人不以行求名,不以智見譽。法修自然,己無所與。慮不勝數,行不勝德,事不勝道。爲者有不成,求者有不得。人有窮而道無不通,與道爭則凶。故《詩》曰:「弗識弗知,順帝之則。」有智而無爲,與無智者同道;有能而無事,與無能者同德。其智也,告之者至,然後覺其動也;使之者至,然後覺其爲也。有智若無智,有能若無能,道理爲正也。故功蓋天下,不施其美;澤及後世,不有其名。道理通而人偽滅也。
名與道不兩明,人受名則道不用,道勝人則名息矣。道與人競長。章人者,息道者也;人章道息,則危不遠矣。故世有盛名,則衰之日至矣。欲屍名者必爲善,欲爲善者必生事,事生則釋公而就私,貨數而任己。欲見譽於爲善,而立名於爲質,則治不修故,而事不須時。治不修故,則多責;事不須時,則無功。責多功鮮,無以塞之,則妄發而邀當,妄爲而要中。功之成也,不足以更責;事之敗也,不足以敝身。故重爲善若重爲非,而幾於道矣。
天下非無信士也,臨貨分財,必控籌而定分,以爲有心者之于平,不若無心者也。天下非無廉士也,然而守重寶者必關戶而全封,以爲有欲者之于廉,不若無欲者也。人舉其疵則怨人,鑒見其醜則善鑒,人能接物而不與己焉,則免於累矣。公孫龍粲於辭而貿名,鄧析巧辯而亂法,蘇秦善說而亡國。由其道,則善無章;修其理,則巧無名。故以巧鬥力者,始于陽,常卒于陰;以慧治國者,始于治,常卒於亂。使水流下,孰弗能治;激而上之,非巧不能。故文勝則質掩,邪巧則正塞之也。德可以自修,而不可以使人暴;道可以自治,而不可以使人亂;雖有聖賢之寶,不遇暴亂之世,可以全身,而未可以霸王也。湯、武之王也,遇桀、紂之暴也;桀、紂非以湯、武之賢暴也,湯、武遭桀、紂之暴而王也。故雖賢王,必待遇。遇者,能遭於時而得之也,非智能所求而成也。君子修行而使善無名,佈施而使仁無章,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來,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。故無爲而自治。善有章則士爭名,利有本則民爭功,二爭者生,雖有賢者,弗能治。
故聖人掩跡于爲善,而息名於爲仁也。外交而爲援,事大而爲安,不若內治而待時。凡事人者,非以寶幣,必以卑辭。事以玉帛,則貨殫而欲厭;卑禮婉辭,則論說而交不結;約束誓盟,則約定而反無日。雖割國之錙錘以事人,而無自恃之道,不足以爲全。若誠外釋交之策,而慎修其境內之事。盡其地力,以多其積;厲其民死,以牢其城;上下一心,君臣同志;與之守社稷,斅死而民弗離,則爲名者不伐無罪,而爲利者不攻難勝,此必全之道也。民有道所同道,有法所同守,爲義之不能相固,威之不能相必也,故立君以一民。君執一則治,無常則亂。君道者,非所以爲也,所以無爲也。何謂無爲?智者不以位爲事,勇者不以位爲暴,仁者不以位爲患,可謂無爲矣。夫無爲,則得於一也。一也者,萬物之本也,無敵之道也。
凡人之性,少則倡狂,壯則暴強,老則好利,一人之身,旣數變矣,又況君數易法,國數易君!人以其位通其好憎,下之徑衢,不可勝理,故君失一則亂,甚於無君之時。故《詩》曰:「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。」此之謂也。君好智則倍時而任己,棄數而用慮,天下之物博而智淺,以淺澹博,未有能者也。獨任其智,失必多矣。故好智,窮術也;好勇,則輕敵而簡備,自負而辭助。一人之力以禦強敵,不杖眾多而專用身才,必不堪也。故好勇,危術也。好與,則無定分。上之分不定,則下之望無止。若多賦斂,實府庫,則與民爲仇。少取多與,數未之有也。故好與,來怨之道也。仁智勇力,人之美才也,而莫足以治天下。由此觀之,賢能之不足任也,而道術之可修明矣。
聖人勝心,眾人勝欲。君子行正氣,小人行邪氣。內便於性,外合於義,循理而動,不系於物者,正氣也。重于滋味,淫於聲色,發於喜怒,不顧後患者,邪氣也。邪與正相傷,欲與性相害,不可兩立。一置一廢。故聖人損欲而從事於性。目好色,耳好聲,口好味,接而說之,不知利害,嗜欲也。食之不甯於體,聽之不合於道,視之不便於性。三官交爭,以義爲制者,心也。割痤疽,非不痛也;飲毒藥,非不苦也;然而爲之者,便於身也。渴而飲水,非不快也;饑而大飧,非不澹也;然而弗爲者,害於性也。此四者,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,必爲之制,各得其所。由是觀之,欲之不可勝,明矣。
凡治身養性,節寢處,適飲食,和喜怒,便動靜,使在己者得,而邪氣因而不生,豈若憂瘕疵之與痤疽之發,而豫備之哉!夫函牛之鼎沸,而蠅蚋弗敢入;昆山之玉瑱,而塵垢弗能汙也。聖人無去之心,而心無醜;無取之美,而美不失。故祭祀思親不求福,饗賓修敬不思德,唯弗求者能有之。處尊位者,以有公道而無私說,故稱尊焉,不稱賢也;有大地者,以有常術而無鈐謀,故稱平焉,不稱智也。內無暴事以離怨于百姓,外無賢行以見忌于諸侯,上下之禮,襲而不離,而爲論者莫然不見所觀焉,此所謂藏無形者。非藏無形,孰能形!三代之所道者,因也。故禹決江河,因水也;後稷播種樹穀,因地也;湯、武平暴亂,因時也。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,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。
在智則人與之訟,在力則人與之爭。未有使人無智者,有使人不能用其智於己者也;未有使人無力者,有使人不能施其力於己者也。此兩者,常在久見。故君賢不見,諸侯不備;不肖不見,則百姓不怨;百姓不怨,則民用可得;諸侯弗備,則天下之時可承。事所與眾同也,功所與時成也,聖人無焉。故老子曰:「虎無所措其爪,兕無所措其角。」蓋謂此也。鼓不滅於聲,故能有聲;鏡不沒於形,故能有形;金石有聲,弗叩弗鳴;管簫有音,弗吹無聲。聖人內藏,不爲物先倡,事來而制,物至而應。飾其外者傷其內,扶其情者害其神,見其文者蔽其質,無須臾忘爲質者,必困於性。百步之中,不忘其容者,必累其形。
故羽翼美者傷骨骸,枝葉美者害根莖,能兩美者,天下無之也。天有明,不憂民之晦也,百姓穿戶鑿牖,自取照焉;地有財,不憂民之貧也,百姓伐木芟草,自取富焉。至德道者若丘山,嵬然不動,行者以爲期也。直己而足物,不爲人贛,用之者亦不受其德,故寧而能久。天地無予也,故無奪也;日月無德也,故無怨也。喜德者必多怨,喜予者必善奪。唯滅跡于無爲,而隨天地自然者,唯能勝理,而爲受名。名興則道行,道行則人無位矣。故譽生則毀隨之,善見則怨從之。利則爲害始,福則爲禍先。唯不求利者爲無害,唯不求福者爲無禍。侯而求霸者,必失其侯;霸而求王者,必喪其霸。故國以全爲常,霸王其寄也;身以生爲常,富貴其寄也。能不以天下傷其國,而不以國害其身者,爲可以托天下也。
不知道者,釋其所已有,而求其所未得也。苦心愁慮以行曲,故福至則喜,禍至則怖,神勞于謀,智遽於事,禍福萌生,終身不悔,己之所生,乃反愁人。不喜則憂,中未嘗平。持無所監,謂之狂生。人主好仁,則無功者賞,有罪者釋;好刑,則有功者廢,無罪者誅。及無好者,誅而無怨,施而不德,放准循繩,身無與事,若天若地,何不覆載!故合而舍之者,君也;制而誅之者,法也。民已受誅,怨無所滅,謂之道。道勝,則人無事矣。聖人無屈奇之服,無瑰異之行,服不視,行不觀,言不議,通而不華,窮而不懾,榮而不顯,隱而不窮,異而不見怪,容而與眾同;無以名之,此之謂大通。升降揖讓,趨翔周遊,不得已而爲也,非性所有於身,情無符檢,行所不得已之事,而不解構耳,豈加故爲哉!
故不得已而歌者,不事爲悲;不得已而舞者,不矜爲麗。歌舞而不事爲悲麗者,皆無有根心者。善博者不欲牟,不恐不勝,平心定意,捉得其齊,行由其理,雖不必勝,得籌必多。何則?勝在於數,不在於欲。駎者不貪最先,不恐獨後,緩急調乎手,禦心調乎馬,雖不能必先載,馬力必盡矣。何則?先在於數,而不在於欲也。是故滅欲則數勝,棄智則道立矣。賈多端則貧,工多技則窮,心不一也。故木之大者害其條,水之大者害其深。有智而無術,雖鑽之不通;有百技而無一道,雖得之弗能守。故《詩》曰:「淑人君子,其儀一也。其儀一也,心如結也。」君子其結于一乎!舜彈五弦之琴,而歌《南風》之詩,以治天下。周公殽臑不收於前,鐘鼓不解於縣,以輔成王而海內平。匹夫百畮一守,不遑啟處,無所移之也。以一人兼聽天下,日有餘而治不足,使人爲之也。處尊位者如屍,守官者如祝宰。屍雖能剝狗燒彘,弗爲也,弗能無虧;俎豆之列次,黍稷之先後,雖知弗教也,弗能害也。不能祝者,不可以爲祝,無害於爲屍;不能禦者,不可以爲仆,無害於爲佐。故位愈尊而身愈佚;身愈大而事愈少。譬如張琴,小弦雖急,大弦必緩。
無爲者,道之體也;執後者,道之容也。無爲制有爲,術也;執後之制先,數也。放于術則強,審于數則寧。今與人卞氏之璧,未受者,先也;求而致之,雖怨不逆者,後也。三人同舍,二人相爭,爭者各自以爲直,不能相聽,一人雖愚,必從旁而決之,非以智,不爭也。兩人相鬥,一羸在側,助一人則勝,救一人則免,鬥者雖強,必制一羸,非以勇也,以不鬥也。由此觀之,後之制先,靜之勝躁,數也。倍道棄數,以求苟遇,變常易故,以知要遮,過則自非,中則以爲候,暗行繆改,終身不寤,此之謂狂。有禍則詘,有福則嬴,有過則悔,有功則矜,遂不知反,此謂狂人。員之中規,方之中矩,行成獸,止成文,可以將少,而不可以將眾。蓼菜成行,瓶甌有堤,量粟而舂,數米而炊,可以治家,而不可以治國。滌杯而食,洗爵而飲,浣而後饋,可以養家老,而不可以饗三軍。
非易不可以治大,非簡不可以合眾。大樂必易,大禮必簡。易故能天,簡故能地。大樂無怨,大禮不責,四海之內,莫不系統,故能帝也。心有憂者,筐床衽席,弗能安也;菰飯犓牛,弗能甘也;琴瑟鳴竽,弗能樂也。患解憂除,然後食甘寢甯,居安遊樂。由是觀之,生有以樂也,死有以哀也。今務益性之所不能樂,而以害性之所以樂,故雖富有天下,貴爲天子,而不免爲哀之人。凡人之性,樂恬而憎憫,樂佚而憎勞。心常無欲,可謂恬矣;形常無事,可謂佚矣。游心於恬,舍形於佚,以俟天命。自樂於內,無急於外,雖天下之大,不足以易其一概。日月廋而無溉於志,故雖賤如貴,雖貧如富。大道無形,大仁無親,大辯無聲,大廉不嗛,大勇不矜。五者無棄,而幾向方矣。軍多令則亂,酒多約則辯;亂則降北,辯則相賊。故始于都者,常大於鄙;始于樂者,常大於悲;其作始簡者,其終本必調。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饗,卑體婉辭以接之,欲以合歡;爭盈爵之間反生鬥,鬥而相傷,三族結怨,反其所憎,此酒之敗也。
《詩》之失僻,樂之失刺,禮之失責。徵音非無羽聲也,羽音非無徵聲也,五音莫不有聲,而以徵羽定名者,以勝者也。故仁義智勇,聖人之所備有也,然而皆立一名者,言其大者也。陽氣起于東北,盡於西南;陰氣起於西南,盡于東北。陰陽之始,皆調適相似,日長其類,以侵相遠,或熱焦沙,或寒凝水,故聖人謹慎其所積。水出於山,而入於海;稼生於野,而藏於廩。見所始則知終矣。席之先雚蕈,樽之上玄酒,俎之先生魚,豆之先泰羹,此皆不快於耳目,不適於口腹,而先王貴之,先本而後末。聖人之接物,千變萬軫,必有不化而應化者。夫寒之與暖相反,大寒地坼水凝,火弗爲衰其暑;大熱爍石流金,火弗爲益其烈。寒暑之變,無損益於己,質有之也。聖人常後而不先,常應而不唱;不進而求,不退而讓;隨時三年,時去我先;去時三年,時在我後;無去無就,中立其所。
天道無親,唯德是與。有道者,不失時與人;無道者,失於時而取人。直己而待命,時之至不可迎而反也;要遮而求合,時之去不可追而援也。故不曰我無以爲而天下遠,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。古之存己者,樂德而忘賤,故名不動志;樂道而忘貧。故利不動心。名利充天下,不足以概志,故廉而能樂,靜而能澹。故其身治者,可與言道矣。自身以上,至於荒芒爾遠矣,自死而天下無窮爾滔矣,以數雜之壽,憂天下之亂,猶憂河水之少,泣而益之也。龜三千歲,浮游不過三日,以浮游而爲龜憂養生之具,人必笑之矣。故不憂天下之亂,而樂其身之治者,可與言道矣。君子爲善,不能使福必來;不爲非,而不能使禍無至。福之至也,非其所求,故不伐其功;禍之來也,非其所生,故不悔其行。內修極而橫禍至者,皆天也,非人也。故中心常恬漠,累積其德,狗吠而不驚,自信其情。故知道者不惑,知命者不憂。萬乘之主卒,葬其骸於廣野之中,祀其鬼神於明堂之上,神貴於形也。故神制則形從,形勝則神窮。聰明雖用,必反諸神,謂之太沖。

15《兵略訓》

古之用兵者,非利土壤之廣而貪金玉之略,將以存亡繼絕,平天下之亂,而除萬民之害也。凡有血氣之蟲,含牙帶角,前爪後距,有角者觸,有齒者噬,有毒者螫,有蹄者趹。喜而相戲,怒而相害,天之性也。人有衣食之情,而物弗能足也。故羣居雜處,分不均,求不澹,則爭;爭,則強脅弱,而勇侵怯。人無筋骨之強,爪牙之利,故割革而爲甲,鑠鐵而爲刃。貪昧饕餮之人,殘賊天下,萬人搔動,莫寧其所。有聖人勃然而起,乃討強暴,平亂世,夷險除穢,以濁爲清,以危爲寧,故不得不中絕。兵之所由來者遠矣!黃帝嘗與炎帝戰矣,顓頊嘗與共工爭矣。故黃帝戰于涿鹿之野,堯戰于丹水之浦,舜伐有苗,啟攻有扈。自五帝而弗能偃也,又況衰世乎!
夫兵者,所以禁暴討亂也。炎帝爲火災,故黃帝禽之;共工爲水害,故顓頊誅之。教之以道,導之以德而不聽,則臨之以威武;臨之威武而不從,則制之以兵革。故聖人之用兵也,若櫛發耨苗,所去者少,而所利者多。殺無辜之民,而養無義之君,害莫大焉;殫天下之財,而澹一人之欲,禍莫深焉。使夏桀、殷紂有害於民而立被其患,不至於爲炮烙;晉厲、宋康行一不義而身死國亡,不至於侵奪爲暴。此四君者,皆有小過而莫之討也,故至於攘天下,害百姓,肆一人之邪,而長海內之禍,此大倫之所不取也。所爲立君者,以禁暴討亂也。今乘萬民之力,而反爲殘賊,是爲虎傅翼,曷爲弗除!夫畜池魚者必去猵獺,養禽獸者必去豺狼,又況治人乎!
故霸王之兵,以論慮之,以策圖之,以義扶之,非以亡存也,將以存亡也。故聞敵國之君,有加虐於民者,則舉兵而臨其境,責之以不義,刺之以過行。兵至其郊,乃令軍師曰:「毋伐樹木,毋抉墳墓,毋燒五穀,毋焚積聚,毋捕民虜,毋收六畜。」乃發號施令曰:「其國之君,傲天悔鬼,決獄不辜,殺戮無罪,此天之所以誅也,民之所以仇也。兵之來也,以廢不義而複有德也。有逆天之道,帥民之賊者,身死族滅!以家聽者,祿以家;以里聽者,賞以里;以鄉聽者,封以鄉;以縣聽者,侯以縣。」克國不及其民,廢其君而易其政。尊其秀士而顯其賢良,振其孤寡,恤其貧窮,出其囹圄,賞其有功,百姓開門而待之,淅米而儲之,唯恐其不來也。此湯、武之所以致王,而齊桓之所以成霸也。故君爲無道,民之思兵也,若旱而望雨,渴而求飲。夫有誰與交兵接刃乎!故義兵之至也,至於不戰而止。
晚世之兵,君雖無道,莫不設渠塹,傅堞而守,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,欲以侵地廣壤也。是故至於伏屍流血,相支以日,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,自爲之故也。夫爲地戰者,不能成其王;爲身戰者,不能立其功。舉事以爲人者,眾助之;舉事以自爲者,眾去之。眾之所助,雖弱必強;眾之所去,雖大必亡。兵失道而弱,得道而強;將失道而拙,得道而工;國得道而存,失道而亡。所謂道者,體圓而法方,背陰而抱陽,左柔而右剛,履幽而戴明。變化無常,得一之原,以應無方,是謂神明。
夫圓者,天也;方者,地也。天圓而無端,故不可得而觀;地方而無垠,故莫能窺其門。天化育而無形象,地生長而無計量,渾渾沉沉,孰知其藏。凡物有朕,唯道無朕。所以無朕者,以其無常形勢也。輪轉而無窮,象日月之運行,若春秋有代謝,若日月有晝夜,終而複始,明而複晦,莫能得其紀。制刑而無刑,故功可成;物物而不物,故勝而不屈。刑,兵之極也,至於無刑,可謂極之矣。是故大兵無創,與鬼神通,五兵不厲,天下莫之敢當。建鼓不出庫,諸侯莫不慴㥄沮膽其處。故廟戰者帝,神化者王。所謂廟戰者,法天道也;神化者,法四時也。修政于境內,而遠方慕其德;制勝于未戰,而諸侯服其威。內政治也。
古得道者,靜而法天地,動而順日月,喜怒而合四時,叫呼而比雷霆,音氣不戾八風,詘伸不獲五度。下至介鱗,上及毛羽,條修葉貫,萬物百族,由本至末,莫不有序。是故入小而不逼,處大而不窕,浸乎金石,潤乎草木,宇中六合,振豪之末,莫不順比。道之浸洽,滒淖纖微,無所不在,是以勝權多也。
夫射,儀度不得,則格的不中;驥,一節不用,而千里不至。夫戰而不勝者,非鼓之日也,素行無刑久矣。故得道之兵,車不發軔,騎不被鞍,鼓不振塵,旗不解卷,甲不離矢,刃不嘗血,朝不易位,賈不去肆,農不離野。招義而責之,大國必朝,小城必下。因民之欲,乘民之力,而爲之去殘除賊也。故同利相死,同情相成,同欲相助。順道而動,天下爲向;因民而慮,天下爲鬥。獵者逐禽,車馳人趨,各盡其力,無刑罰之威,而相爲斥闉要遮者,同所利也;同舟而濟于江,卒遇風波,百族之子,捷捽招杼船,若左右手,不以相德,其憂同也。故明王之用兵也,爲天下除害,而與萬民共用其利。民之爲用,猶子之爲父,弟之爲兄。威之所加,若崩山決塘,敵孰敢當!故善用兵者,用其自爲用也;不能用兵者,用其爲己用也。用其自爲用,則天下莫不可用也;用其爲己用,所得者鮮矣。
兵有三詆,治國家,理境內,行仁義,布德惠,立正法,塞邪隧,羣臣親附,百姓和輯,上下一心,君臣同力,諸侯服其威,而四方懷其德。修政廟堂之上,而折沖千里之外,拱揖指捴,而天下回應,此用兵之上也。地廣民眾,主賢將忠,國富兵強,約束信,號令明,兩軍相當,鼓錞相望,未至兵交接刃,而敵奔亡,此用兵之次也。知土地之宜,羽險隘之利,明奇正之變,察行陳解贖之數,維枹綰而鼓之,白刃合,流矢接,涉血屬腸,輿死扶傷,流血千里,暴骸盈場,乃以決勝,此用兵之下也。
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,而莫知務修其本,釋其根而樹其枝也。夫兵之所以佐勝者眾,而所以必勝者寡。甲堅兵利,車固馬良,畜積給足,士卒殷軫,此軍之大資也,而勝亡焉。明於星辰日月之運,刑德奇該之數,背鄉左右之便,此戰之助也,而全亡焉。良將之所以必勝者,恒有不原之智,不道之道,難以眾同也。夫論除謹,動靜時,吏卒辨,兵甲治,正行伍,連什伯,明鼓旗,此尉之官也。前後知險易,見敵知難易,發斥不忘遺,此候之官也。隧路亟,行輜治,賦丈均,處軍輯,井灶通,此司空之官也。收藏於後,遷舍不離,無淫輿,無遺輜,此輿之官也。凡此五官之於將也,猶身之有股肱手足也。必擇其人,技能其才,使官勝其任,人能其事。告之以政,申之以令,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,飛鳥之有六翮,莫不爲用。然皆佐勝之具也,非所以必勝也。
兵之勝敗,本在於政。政勝其民,下附其上,則兵強矣;民勝其政,下畔其上,則兵弱矣。故德義足以懷天下之民,事業足以當天下之急,選舉足以得賢士之心,謀慮足以知強弱之勢,此必勝之本也。地廣人眾,不足以爲強;堅甲利兵,不足以爲勝;高城深池,不足以爲固;嚴令繁刑,不足以爲威。爲存政者,雖小必存;爲亡政者,雖大必亡。昔者楚人地,南卷沅、湘,北繞潁、泗,西包巴、蜀,東裹郯、淮,潁、汝以爲洫,江、漢以爲池,垣之以鄧林,綿之以方城,山高尋雲,溪肆無景,地利形便,卒民勇敢。蛟革犀兕,以爲甲胄,修鎩短鏦,齊爲前行,積弩陪後,錯車衛旁,疾如錐矢,合如雷電,解如風雨。然而兵殆于垂沙,眾破於栢舉。楚國之強,大地計眾,中分天下,然懷王北畏孟嘗君,背社稷之守,而委身強秦,兵挫地削,身死不還。二世皇帝,勢爲天子,富有天下。人跡所至,舟楫所通,莫不爲郡縣,然縱耳目之欲,窮侈靡之變,不顧百姓之饑寒窮匱也。興萬乘之駕,而作阿房之宮,發閭左之戍,收太半之賦,百姓之隨逮肆刑,挽輅首路死者,一旦不知千萬之數。天下敖然若焦熱,傾然若苦烈,上下不相寧,吏民不相憀。戍卒陳勝,興於大澤,攘臂袒右,稱爲大楚,而天下回應。當此之時,非有牢甲利兵,勁弩強沖也,伐棘棗而爲矜,周錐鑿而爲刃,剡摲筡,奮儋钁,以當修戟強弩,攻城掠地,莫不降下,天下爲之麋沸螘動,雲徹席捲,方數千里。勢位至賤,而器械甚不利,然一人唱而天下應之者,積怨在於民也。武王伐紂,東面而迎歲,至汜而水,至共頭而墜,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。當戰之時,十日亂於上,風雨擊於中,然而前無蹈難之賞,而後無遁北之刑,白刃不畢拔而天下得矣。
是故善守者無與禦,而善戰者無與鬥,明於禁舍開塞之道,乘時勢,因民欲,而取天下。故善爲政者積其德,善用兵者畜其怒;德積而民可用,怒畜而威可立也。故文之所以加者淺,則勢之所勝者小;德之所施者博,而威之所制者廣;威之所制者廣,則我強而敵弱矣。故善用兵者,先弱敵而後戰者也,故費不半而功自倍也。湯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,修德也;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,窮武也。故千乘之國,行文德者王;萬乘之國,好用兵者亡。故全兵先勝而後戰,敗兵先戰而後求勝。德均則眾者勝寡,力敵則智者勝愚,智侔則有數者禽無數。凡用兵者,必先自廟戰。主孰賢?將孰能?民孰附?國孰治?蓄積孰多?士卒孰精?甲兵孰利?器備孰便?故運籌於廟堂之上,而決勝乎千里之外矣。
夫有形埒者,天下訟見之;有篇籍者,世人傳學之。此皆以形相勝者也。善形者弗法也,所貴道者,貴其無形也。無形則不可制迫也,不可度量也,不可巧詐也,不可規慮也。智見者,人爲之謀;形見者,人爲之功;眾見者,人爲之伏;器見者,人爲之備。動作周還,倨句詘伸,可巧詐者,皆非善者也。善者之動也,神出而鬼行,星耀而玄逐,進退詘伸,不見朕㙬,鸞舉麟振,鳳飛龍騰。發如秋風,疾如駭龍。當以生擊死,以盛乘衰,以疾掩遲,以飽制饑。若以水滅火,若以湯沃雪,何往而不遂!何之而不用達!在中虛神,在外漠志,運於無形,出於不意。與飄飄往,與忽忽來,莫知其所之;與條出,與間入,莫知其所集。卒如雷霆,疾如風雨,若從地出,若從天下,獨出獨入,莫能應圉。疾如鏃矢,何可勝偶?一晦一明,孰知其端緒!未見其發,固已至矣。
故善用兵者,見敵之虛,乘而勿假也,追而勿舍也,迫而勿去也。擊其猶猶,陵其與與,疾雷不及塞耳,疾霆不暇掩目。善用兵,若聲之與響,若鏜之與鞈,眯不給撫,呼不給吸。當此之時,仰不見天,俯不見地,手不麾戈,兵不盡拔,擊之若雷,薄之若風,炎之若火,淩之若波。敵之靜不知其所守,動不知其所爲。故鼓鳴旗麾,當者莫不廢滯崩阤,天下孰敢厲威抗節而當其前者!故淩人者勝,待人者敗,爲人杓者死。兵靜則固,專一則威,分決則勇,心疑則北,力分則弱。故能分人之兵,疑人之心,則錙銖有餘;不能分人之兵,疑人之心,則數倍不足。故紂之卒,百萬之心;武王之卒,三千人皆專而一。故千人同心,則得千人力;萬人異心,則無一人之用。將卒吏民,動靜如身,乃可以應敵合戰。故計定而發,分決而動,將無疑謀,卒無二心,動無墮容,口無虛言,事無嘗試,應敵必敏,發動必亟。
故將以民爲體,而民以將爲心。心誠則支體親刃,心疑則支體撓北。心不專一,則體不節動;將不誠心,則卒不勇敢。故良將之卒,若虎之牙,若兕之角,若鳥之羽,若蚈之足,可以行,可以舉,可以噬,可以觸。強而不相敗,眾而不相害,一心以使之也。故民誠從其令,雖少無畏;民不從令,雖眾爲寡。故下不親上,其心不用;卒不畏將,其形不戰。守有必固,而攻有必勝,不待交兵接刃,而存亡之機固以形矣。
兵有三勢,有二權。有氣勢,有地勢,有因勢。將充勇而輕敵,卒果敢而樂戰,三軍之眾,百萬之師,志厲青雲,氣如飄風,聲如雷霆,誠積逾而威加敵人,此謂之氣勢。硤路津關,大山名塞,龍蛇蟠,卻笠居,羊腸道,發笱門,一人守隘,而千人弗敢過也,此謂地勢。因其勞倦怠亂,饑渴凍暍,推其摿摿,擠其揭揭,此謂因勢。善用間諜,審錯規慮,設蔚施伏,隱匿其形,出於不意,敵人之兵無所適備,此謂知權。陳卒正,前行選,進退俱,什伍搏,前後不相撚,左右不相干,受刃者少,傷敵者眾,此謂事權。
權勢必形,吏卒專精,選良用才,官得其人,計定謀決,明於死生,舉錯得失,莫不振驚,故攻不待沖隆雲梯而城拔,戰不至交兵接刃而敵破,明于必勝之攻也。故兵不必勝,不苟接刃;攻不必取,不爲苟發。故勝定而後戰,鈴縣而後動。故眾聚而不虛散,兵出而不徒歸。唯無一動,動則淩天振地。抗泰山,蕩四海,鬼神移徙,鳥獸驚駭。如此,則野無校兵,國無守城矣。靜以合躁,治以待亂,無形而制有形,無爲而應變,雖未能得勝於敵,敵不可得勝之道也。敵先我動,則是見其形也;彼躁我靜,則是疲其力也。形見則勝可制也,力疲則威可立也。視其所爲,因與之化;觀其邪正,以制其命。餌之以所欲,以疲其足。彼若有間,急填其隙,極其變而束之,盡其節而仆之。敵若反靜,爲之出奇,彼不吾應,獨盡其調。若動而應,有見所爲,彼持後節,與之推移。彼有所積,必有所虧。精若轉左,陷其右陂。敵潰而走,後必可移。敵迫而不動,名之曰奄遲,擊之如雷霆,斬之若草木,耀之若火電,欲疾以速,人不及步鋗,車不及轉轂,兵如植木,弩如羊角,人雖眾多,勢莫敢格。
諸有象者,莫不可勝也;諸有形者,莫不可應也。是以聖人藏形于無,而游心於虛。風雨可障蔽,而寒暑不可開閉,以其無形故也。夫能滑淖精微,貫金石,窮至遠,放乎九天之上,蟠乎黃盧之下,唯無形者也。善用兵者,當擊其亂,不攻其治,是不襲堂堂之寇,不擊填填之旗。容未可見,以數相持,彼有死形,因而制之。敵人執數,動則就陰,以虛應實,必爲之禽。虎豹不動,不入陷阱;麋鹿不動,不離罝罘;飛鳥不動,不絓網羅;魚鱉不動,不擐蜃喙。物未有不以動而制者也。是故聖人貴靜,靜則能應躁,後則能應先,數則能勝疏,博則能禽缺。故良將之用卒也,同其心,一其力,勇者不得獨進,怯者不得獨退。止如丘山,發如風雨,所淩必破,靡不毀沮,動如一體,莫之應圉。是故傷敵者眾,而手戰者寡矣。夫五指之更彈,不若卷手之一挃;萬人之更進,不如百人之俱至也。今夫虎豹便捷,熊羆多力,然而人食其肉而席其革者,不能通其知而壹其力也。夫水勢勝火,章華之台燒,以升勺沃而救之,雖涸井而竭池,無奈之何也;舉壺榼盆盎而以灌之,其滅可立而待也。
今人之與人,非有水火之勝也,而欲以少耦眾,不能成其功,亦明矣。兵家或言曰:「少可以耦眾。」此言所將,非言所戰也。或將眾而用寡者,勢不齊也;將寡而用眾者,用力諧也。若乃人盡其才,悉用其力,以少勝眾者,自古及今,未嘗聞也。神莫貴於天,勢莫便於地,動莫急於時,用莫利於人。凡此四者,兵之幹植也。然必待道而後行,可一用也。夫地利勝天時,巧舉勝地利,勢勝人。故任天者可迷也,任地者可束也,任人者可迫也,任人者可惑也。夫仁勇信廉,人之美才也,然勇者可誘也,仁者可奪也,信者易欺也,廉者易謀也。將眾者有一見焉,則爲人禽矣。由此觀之,則兵以道理制勝,而不以人才之賢,亦自明矣。
是故爲麋鹿者,則可以罝罘設也;爲魚鱉者,則可以網罟取也;爲鴻鵠者,則可以矰繳加也;唯無形者,無可奈也。是故聖人藏于無原,故其情不可得而觀;運于無形,故其陳不可得而經。無法無儀,來而爲之宜;無名無狀,變而爲之象。深哉睭々,遠哉悠悠,且冬且夏,且春且秋,上窮至高之末,下測至深之底,變化消息,無所凝滯,建心乎窈冥之野,而藏志乎九旋之淵,雖有明目,孰能窺其情!兵之所隱議者,天道也;所圖畫者,地形也;所明言者,人事也;所以決勝者,鈐勢也。故上將之用兵也,上得天道,下得地利,中得人心,乃行之以機,發之以勢,是以無破軍敗兵。及至中將,上不知天道,下不知地利,專用人與勢,雖未必能萬全,勝鈐必多矣。下將之用兵也,博聞而自亂,多知而自疑,居則恐懼,發則猶豫,是以動爲人禽矣。
今使兩人接刃,巧詘不異,而勇士必勝者,何也?其行之誠也。夫以巨斧擊桐薪,不待利時良日而後破之。加巨斧於桐薪之上,而無人力之奉,雖順招搖,挾刑德,而弗能破者,以其無勢也。故水激則悍,矢激則遠。夫栝淇衛箘簵,載以銀錫,雖有薄縞之幨,腐荷之矰,然猶不能獨射也。假之筋角之力,弓弩之勢,則貫兕甲而徑於革盾矣。夫風之疾,至於飛屋折木,虛舉之下大遲,自上高丘,人之有所推也。是故善用兵者,勢如決積水於千仞之堤,若轉員石於萬丈之溪,天下見吾兵之必用也,則孰敢與我戰者!故百人之必死也,賢于萬人之必北也。況以三軍之眾,赴水火而不還踵乎!雖誂合刃於天下,誰敢在於上者!
所謂天數者,左青龍,右白虎,前朱雀,後玄武。所謂地利者,後生而前死,左牡而右牝。所謂人事者,慶賞信而刑罰必。動靜時,舉錯疾。此世傳之所以爲儀錶者,固也,然而非所以生。儀錶者,因時而變化者也。是故處於堂上之陰,而知日月之次序;見瓶中之冰,而知天下之寒暑。夫物之所以相形者微,唯聖人達其至。故鼓不與於五音,而爲五音主;水不與於五味,而爲五味調;將軍不與于五官之事,而爲五官督。故能調五音者,不與五音者也;能調五味者,不與五味者也;能治五官之事者,不可揆度者也。是故將軍之心,滔滔如春,曠曠如夏,湫漻如秋,典凝如冬,因形而與之化,隨時而與之移。夫景不爲曲物直,響不爲清音濁。觀彼之所以來,各以其勝應之。是故扶義而動,推理而行,掩節而斷割,因資而成功。使彼知吾所出,而不知吾所入;知吾所舉,而不知吾所集。始如狐狸,彼故輕來;合如兕虎,敵故奔走。夫飛鳥之摯也,俯其首;猛獸之攫也,匿其爪;虎豹不外其爪,而噬不見齒。故用兵之道,示之以柔,而迎之以剛;示之以弱,而乘之以強;爲之以歙,而應之以張;將欲西,而示之以東;先忤而後合,前冥而後明。若鬼之無跡,若水之無創。故所向非所之也,所見非所謀也。舉措動靜,莫能識也。若雷之擊,不可爲備。所用不復,故勝可百全。與玄明通,莫知其門,是謂至神。
兵之所以強者,民也;民之所以必死者,義也;義之所以能行者,威也。是故合之以文,齊之以武,是謂必取。威儀並行,是謂至強。夫人之所樂者,生也;而所憎者,死也。然而高城深池,矢石若雨,平原廣澤,白刃交接,而卒爭先合者,彼非輕死而樂傷也,爲其賞信而罰明也。是故上視下如子,則下視上如父;上視下如弟,則下視上如兄。上視下如子,則必王四海;下視上如父,則必正天下。上親下如弟,則不難爲之死;下視上如兄,則不難爲之亡。是故父子兄弟之寇,不可與鬥者,積恩先施也。故四馬不調,造父不能以致遠;弓矢不調,羿不能以必中;君臣乘心,則孫子不能以應敵。是故內修其政,以積其德;外塞其醜,以服其威;察其勞佚,以知其飽饑。故戰日有期,視死若歸。故將必與卒同甘苦,俟饑寒,故其死可得而盡也。故古之善將者,必以其身先之。暑不張蓋,寒不被裘,所以程寒暑也;險隘不乘,上陵必下,所以齊勞佚也;軍食孰然後敢食,軍井通然後敢飲,所以同饑渴也;合戰必立矢射之所及,以共安危也。故良將之用兵也,常以積德擊積怨,以積愛擊積憎,何故而不勝!
主之所求於民者二:求民爲之勞也,欲民爲之死也。民之所望於主者三:饑者能食之,勞者能息之,有功者能德之。民以償其二積,而上失其三望,國雖大,人雖眾,兵猶且弱也。若苦者必得其樂,勞者必得其利,斬首之功必全,死事之後必賞,四者旣信於民矣,主雖射雲中之鳥,而釣深淵之魚,彈琴瑟,聲鍾竽,敦六博,投高壺,兵猶且強,令猶且行也。是故上足仰,則下可用也;德足慕,則威可立也。
將者必有三隧、四義、五行、十守。所謂三隧者,上知天道,下習地形,中察人情。所謂四義者,便國不負兵,爲主不顧身,見難不畏死,決疑不辟罪。所謂五行者,柔而不可卷也,剛而不可折也,仁而不可犯也,信而不可欺也,勇而不可淩也。所謂十守者,神清而不可濁也,謀遠而不可慕也,操固而不可遷也,知明而不可蔽也,不貪於貨,不淫於物,不嚂於辯,不推于方,不可喜也,不可怒也。是謂至於,窈窈冥冥,孰知其情!發必中銓,言必合數,動必順時,解必中揍。通動靜之機,明開塞之節,審舉措之利害,若合符節。疾如彍弩,勢如發矢。一龍一蛇,動無常體,莫見其所中,莫知其所窮。攻則不可守,守則不可攻。
蓋聞善用兵者,必先修諸己,而後求諸人;先爲不可勝,而後求勝;修己於人,求勝於敵。己未能治也,而攻人之亂,是猶以火救火,以水應水也。何所能制!今使陶人化而爲埴,則不能成盆盎;工女化而爲絲,則不能織文錦。同莫足以相治也,故以異爲奇。兩爵相與鬥,未有死者也;鸇鷹至,則爲之解,以其異類也。故靜爲躁奇,治爲亂奇,飽爲饑奇,佚爲勞奇。奇正之相應,若水火金木之代爲雌雄也。善用兵者持五殺以應,故能全其勝;拙者處五死以貪,故動而爲人禽。兵貴謀之不測也,形之隱匿也。出於不意,不可以設備也。謀見則窮,形見則制。
故善用兵者,上隱之天,下隱之地,中隱之人。隱之天者,無不制也。何謂隱之天?大寒甚暑,疾風暴雨,大霧冥晦,因此而爲變者也。何謂隱之地?山陵丘阜,林叢險阻,可以伏匿而不見形者也。何謂隱之人?蔽之於前,望之於後,出奇行陳之間,發如雷霆,疾如風雨,𢷘巨旗,止鳴鼓,而出入無形,莫知其端緒者也。故前後正齊,四方如繩,出入解續,不相越淩,翼輕邊利,或前或後,離合散聚,不失行伍,此善修行陳者也。明於奇正賌、該陰陽、刑德、五行、望氣、候星、龜策、禨祥,此善爲天道者也。設規慮,施蔚伏,見用水火,出珍怪,鼓噪軍,所以營其耳也。曳梢肆柴,揚塵起堨,所以營其目者,此善爲詐佯者也。錞鉞牢重,固植而難恐,勢利而不能誘,死亡不能動,此善爲充榦者也。剽疾輕悍,勇敢輕敵,疾若滅沒,此善用輕出奇者也。相地形,處次舍,治壁壘,審煙斥,居高陵,舍出處,此善爲地形者也。因其饑渴凍暍,勞倦怠亂,恐懼窘步,乘之以選卒,擊之以宵夜,此善因時應變者也。易則用車,險則用騎,涉水多弓,隘則用弩,晝則多旌,夜則多火,晦冥多鼓,此善爲設施者也。凡此八者,不可一無也,然而非兵之貴者也。
夫將者,必獨見獨知。獨見者,見人所不見也;獨知者,知人所不知也。見人所不見,謂之明;知人所不知,謂之神。神明者,先勝者也。先勝者,守不可攻,戰不可勝,攻不可守,虛實是也。上下有隙,將吏不相得,所持不直,卒心積不服,所謂虛也。主明將良,上下同心,氣意俱起,所謂實也。若以水投火,所當者陷,所薄者移,牢柔不相通而勝相奇者,虛實之謂也。故善戰者不在少,善守者不在小,勝在得威,敗在失氣。夫實則鬥,虛則走,盛則強,衰則北。吳王夫差地方二千里,帶甲七十萬,南與越戰,棲之會稽,北與齊戰,破之艾陵,西遇晉公,禽之黃池,此用民氣之實也。其後驕溢縱欲,拒諫喜諛,憢悍遂過,不可正喻,大臣怨懟,百姓不附,越王選卒三千人,禽之幹隧,因制其虛也。夫氣之有虛實也,若明之必晦也。故勝兵者非常實也,敗兵者非常虛也。善者能實其民氣,以待人之虛也;不能者虛其民氣,以待人之實也。故虛實之氣,兵之貴者也。
凡國有難,君自宮召將,詔之曰:「社稷之命在將軍,卽今國有難,願請子將而應之。」將軍受命,乃令祝史太卜齋宿三日,之太廟,鑽靈龜,卜吉日,以受鼓旗。君入設廟門,西面而立,將入廟門,趨至堂下,北面而立。主親操鉞,持頭,授將軍其柄,曰:「從此上至天者,將軍制之。」複操斧,持頭,授將軍其柄,曰:「從此下至淵者,將軍制之。」將已受斧鉞,答曰:「國不可從外治也,軍不可從中禦也。二心不可以事君,疑志不可以應敵。臣旣以受制於前矣,鼓旗斧鉞之威,臣無還請。願君亦以垂一言之命於臣也。君若不許,臣不敢將。君若許之,臣辭而行。」乃爪鬋,設明衣也,鑿凶門而出。乘將軍車,載旌旗斧鉞,累若不勝。其臨敵決戰,不顧必死,無有二心。是故無天於上,無地於下,無敵於前,無主於後,進不求名,退不避罪,唯民是保,利合于主,國之實也,上將之道也。如此,則智者爲之慮,勇者爲之鬥,氣厲青雲,疾如馳騖。是故兵未交接而敵人恐懼,若戰勝敵奔,畢受功賞,吏遷官,益爵祿,割地而爲調,決于封外,卒論斷於軍中。顧反于國,放旗以入斧鉞,報畢於君,曰:「軍無後治。」乃縞素辟舍,請罪於君。君曰:「赦之。」退,齋服。大勝三年反舍,中勝二年,下勝期年。兵之所加者,必無道國也,故能戰勝而不報,取地而不反。民不疾疫,將不夭死,五穀豐昌,風雨時節,戰勝於外,福生於內,是故名必成而後無餘害矣。

16《說山訓》

魄問於魂曰:「道何以爲體?」曰:「以無有爲體。」魄曰:「無有有形乎?」魂曰:「無有。」「何得而聞也?」魂曰:「吾直有所遇之耳。視之無形,聽之無聲,謂之幽冥。幽冥者,所以喻道,而非道也。魄曰:「吾聞得之矣。乃內視而自反也。」魂曰:「凡得道者,形不可得而見,名不可得而揚。今汝已有形名矣,何道之所能乎!」魄曰:「言者,獨何爲者?」「吾將反吾宗矣。」魄反顧,魂忽然不見,反而自存,亦以淪於無形矣。
人不小學,不大迷;不小慧,不大愚。人莫鑒於沫雨,而鑒於澄水者,以其休止不蕩也。詹公之釣,千歲之鯉不能避;曾子攀柩車,引楯者爲之止也;老母行歌而動申喜,精之至也;瓠巴鼓瑟,而淫魚出聽;伯牙鼓琴,駟馬仰秣;介子歌龍蛇,而文君垂泣。故玉在山而草木潤,淵生珠而岸不枯。螾無筋骨之強,爪牙之利,上食晞堁,下飲黃泉,用心一也。清之爲明,杯水見眸子;濁之爲暗,河水不見太山。視日者眩,聽雷者聾;人無爲則治,有爲則傷。無爲而治者,載無也;爲者,不能有也;不能無爲者,不能有爲也。人無言而神,有言則傷。無言而神者載無,有言則傷其神。之神者,鼻之所以息,耳之所以聽,終以其無用者爲用矣。
物莫不因其所有,而用其所無。以爲不信,視籟與竽。念慮者不得臥,止念慮,則有爲其所止矣,兩者俱忘,則至德純矣。聖人終身言治,所用者非其言也,用所以言也。歌者有詩,然使人善之者,非其詩也。鸚鵡能言,而不可使長。是何則?得其所言,而不得其所以言。故循跡者,非能生跡者也。神蛇能斷而複續,而不能使人勿斷也;神龜能見夢元王,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。四方皆道之門戶牖向也,在所從窺之。故釣可以教騎,騎可以教禦,禦可以教刺舟。越人學遠射,參天而發,適在五步之內,不易儀也。世已變矣,而守其故,譬猶越人之射也。月望,日奪其光,陰不可以乘陽也。日出星不見,不能與之爭光也。故末不可以強本,指不可以大於臂。下輕上重,其覆必易。一淵不兩鮫。水定則清正,動則失平。故惟不動,則所以無不動也。
江河所以能長百穀者,能下之也。夫惟能下之,是以能上之。天下莫相憎於膠漆,而莫相愛於冰炭。膠漆相賊,冰炭相息也。牆之壞,愈其立也;冰之泮,愈其凝也,以其反宗。泰山之容,巍巍然高,去之千里,不見埵堁,遠之故也。秋豪之末,淪於不測。是故小不可以爲內者,大不可以爲外矣。蘭生幽谷,不爲莫服而不芳。舟在江海,不爲莫乘而不浮。君子行義,不爲莫知而止休。夫玉潤澤而有光,其聲舒揚,渙乎其有似也。無內無外,不匿瑕穢,近之而濡,望之而隧。夫照鏡見眸子,微察秋豪,明照晦冥。故和氏之璧,隨侯之珠,出於山淵之精,君子服之,順祥以安寧,侯王寶之,爲天下正。陳成子恒之劫子淵捷也,子罕之辭其所不欲,而得其所欲,孔子之見黏蟬者,白公勝之倒杖策也,衛姬之請罪於桓公,子見子夏曰:「何肥也?」魏文侯見之反被裘而負芻也,兒說之爲宋王解閉結也,此皆微眇可以觀論者。
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:「爾行矣。慎無爲善。」曰:「不爲善,將爲不善邪?」應之曰:「善且由弗爲,況不善乎?」此全其天器者。拘囹圄者,以日爲修;當死市者,以日爲短。日之修短有度也,有所在而短,有所在而修也,則中不平也。故以不平爲平者,其平不平也。嫁女於病消者,夫死則後難複處也。故沮舍之下,不可以坐;倚牆之傍,不可以立。執獄牢者無病,罪當死者肥澤,刑者多壽,心無累也。良醫者,常治無病之病,故無病;聖人者,常治無患之患,故無患也。夫至巧不用劍,善閉者不用關楗,淳於髡之告失火者,此其類。以清入濁,必困辱;以濁入清,必覆傾。君子之于善也,猶采薪者見一芥掇之,見青蔥則拔之。天二氣則成虹,地二氣則泄藏,人二氣則成病。陰陽不能且冬且夏,月不知晝,日不知夜。善射者發不失的,善於射矣,而不善所射;善釣者無所失,善於釣矣,而不善所釣。故有所善,則不善矣。
鍾之與磬也,近之則鍾音充,遠之則磬音章,物固有近不若遠,遠不若近者。今曰稻生於水,而不能生於湍瀨之流;紫芝生於山,而不能生於磐石之上;慈石能引鐵,及其於銅,則不行也。水廣者魚大,山高者木修。廣其地而薄其德,譬猶陶人爲器也,揲挻其土而不益厚,破乃愈疾。聖人不先風吹,不先雷毀,不得已而動,故無累。月盛衰於上,則蠃蠬應於下,同氣相動,不可以爲遠。執彈而招鳥,揮棁而呼狗,欲致之,顧反走。故魚不可以無餌釣也,獸不可以虛氣召也。剝牛皮,鞟以爲鼓,正三軍之眾,然爲牛計者,不若服於軛也。狐白之裘,天子被之而坐廟堂,然爲狐計者,不若走於澤。亡羊而得牛,則莫不利失也;斷指而免頭,則莫不利爲也。故人之情,於利之中則爭取大焉,於害之中則爭取小焉。將軍不敢騎白馬,亡者不敢夜揭炬,保者不敢畜噬狗。雞知將旦,鶴知夜半,而不免於鼎俎。山有猛獸,林木爲之不斬,園有螫蟲,藜藿爲之不采。爲儒而踞里閭,爲墨而朝吹竽,欲滅跡而走雪中,拯溺者而欲無濡,是非所行而行所非。今夫暗飲者,非嘗不遺飲也,使之自以平,則雖愚無失矣。是故不同於和,而可以成事者,天下無之矣。
求美則不得美,不求美則美矣;求醜則不得醜,求不醜則有醜矣;不求美又不求醜,則無美無醜矣。是謂玄同。申徒狄負石自沉於淵,而溺者不可以爲抗;弦高誕而存鄭,誕者不可以爲常。事有一應,而不可循行。人有多言者,猶百舌之聲;人有少言者,猶不脂之戶也。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詳,讖書著之。百人抗浮,不若一人挈而趨。物固有眾而不若少者,引車者二六而後之。事固有相待而成者,兩人俱溺,不能相拯,一人處陸則可矣。故同不可相治,必待異而後成。
千年之松,下有茯苓,上有兔絲,上有叢蓍,下有伏龜,聖人從外知內,以見知隱也。喜武非俠也,喜文非儒也,好方非醫也,好馬非騶也,知音非瞽也,知味非庖也。此有一概而未得主名也。被甲者非爲十步之內也,百步之外,則爭深淺,深則達五藏,淺則至膚而止矣。死生相去,不可爲道里。楚王亡其猿,而林木爲之殘;宋君亡其珠,池中魚爲之殫。故澤失火而林憂。上求材,臣殘木;上求魚,臣乾穀;上求楫,而下致船;上言若絲,下言若綸。上有一善,下有二譽;上有三衰,下有九殺。大夫種知所以強越,而不知所以存身;萇弘知周之所存,而不知身所以亡。知遠而不知近。
畏馬之辟也,不敢騎;懼車之覆也,不敢乘;是以虛禍距公利也。不孝弟者,或詈父母。生子者,所不能任其必孝也,然猶養而長之。範氏之敗,有竊其鍾負而走者,鎗然有聲,懼人聞之,遽掩其耳。憎人聞之,可也;自掩其耳,悖矣。升之不能大於石也,升在石之中;夜不能修其歲也,夜在歲之中;仁義之不能大於道德也,仁義在道德之包。先針而後縷,可以成帷;先縷而後針,不可以成衣。針成幕,蔂成城。事之成敗,必由小生。言有漸也。染者先青而後黑則可,先黑而後青則不可;工人下漆而上丹則可,下丹而上漆則不可。萬事由此,所先後上下,不可不審。水濁而魚噞,形勞而神亂。故國有賢君,折沖萬里。因媒而嫁,而不因媒而成;因人而交,不因人而親。行合趨同,千里相從;行不合,趨不同,對門不通。海水雖大,不受胔芥,日月不應非其氣,君子不容非其類也。人不愛倕之手,而愛己之指,不愛江、漢之珠,而愛己之鉤。以束薪爲鬼,以火煙爲氣。以束薪爲鬼,朅而走;以火煙爲氣,殺豚烹狗。先事如此,不如其後。巧者善度,知者善豫。羿死桃部,不給射;慶忌死劍鋒,不給搏。滅非者戶告之曰:「我實不與我諛亂。」謗乃愈起。止言以言,止事以事,譬猶揚堁而弭塵,抱薪而救火。流言雪汙,譬猶以涅拭素也。
矢之于十步貫兕甲,于三百步不能入魯縞。騏驥一日千里,其出致釋駕而僵。大家攻小家則爲暴,大國並小國則爲賢,小馬非大馬之類也,小知非大知之類也。被羊裘而賃,固其事也;貂裘而負籠,其可怪也。以潔白爲污辱,譬猶沐浴而抒溷,薰燧而負彘。治疽不擇善惡醜肉而並割之,農夫不察苗莠而並耘之,豈不虛哉!壞塘以取龜,髮屋而求狸,掘室而求鼠,割唇而治齲。桀、蹠之徒,君子不與。殺戎馬而求狐狸,援雨鱉而失靈龜,斷右臂而爭一毛,折鏌邪而爭錐刀,用智如此,豈足高乎!
寧百刺以針,無一刺以刀;寧一引重,無久持輕;寧一月饑,無一旬餓。萬人之蹪,愈於一人之隧。有譽人之力儉者,舂至旦,不中員呈,猶謫之。察之,乃其母也。故小人之譽人,反爲損。東家母死,其子哭之不哀,西家子見之,歸謂其母曰:「社何愛速死,吾必悲哭社!」夫欲其母之死者,雖死亦不能悲哭矣。謂學不暇者,雖暇亦不能學矣。見窾木浮而知爲舟,見飛蓬轉而知爲車,見鳥跡而知著書,以類取之。以非義爲義,以非禮爲禮,譬猶倮走而追狂人,盜財而予乞者,竊簡而寫法律,蹲踞而誦《詩》、《書》。割而舍之,鏌邪不斷肉;執而不釋,馬犛截玉。聖人無止,無以歲賢昔,日愈昨也。
馬之似鹿者千金,天下無千金之鹿。玉待礛諸而成器,有千金之璧,而無錙錘之礛諸。受光於隙,照一隅;受光於牖,照北壁;受光於戶,照室中無遺物;況受光於宇宙乎!天下莫不藉明於其前矣。由此觀之,所受者小,則所見者淺;所受者大,則所照者博。江出岷山,河出昆侖,濟出王屋,潁出少室,漢出嶓塚,分流舛馳,注於東海,所行則異,所歸則一。通于學者若車軸,轉轂之中,不運於己,與之致千里,終而複始,轉無窮之源。不通于學者若迷惑,告之以東西南北,所居聆聆,背而不得,不知凡要。
寒不能生寒,熱不能生熱;不寒不熱,能生寒熱。故有形出於無形,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,至深微廣大矣!雨之集無能霑,待其止而能有濡;矢之發無能貫,待其止而能有穿。唯止能止眾止。因高而爲台,就下而爲池,各就其勢,不敢更爲。聖人用物,若用朱絲約芻狗,若爲土龍以求雨。芻狗待之而求福,土龍待之而得食。魯人身善制冠,妻善織履,往徙於越而大困窮,以其所修而遊不用之鄉。譬若樹荷山上,而畜火井中。操釣上山,揭斧入淵,欲得所求,難也。方車而蹠越,乘桴而入胡,欲無窮,不可得也。楚王有白蝯,王自射之,則搏矢而熙;使養由基射之,始調弓矯矢,未發而蝯擁柱號矣,有先中中者也。
咼氏之璧,夏后之璜,揖讓而進之,以合歡;夜以投人,則爲怨,時與不時。畫西施之面,美而不可說,規孟賁之目,大而不可畏;君形者亡焉。人有昆弟相分者,無量,而眾稱義焉。夫惟無量,故不可得而量也。登高使人欲望,臨深使人欲窺,處使然也。射者使人端,釣者使人恭,事使然也。曰:「殺疲牛可以贖良馬之死,莫之爲也。殺牛,必亡之數,以必亡贖不必死,未能行之者矣。季孫氏劫公家,孔子說之。先順其所爲,而後與之入政。曰:「舉枉與直,如何而不得?舉直與枉,勿與遂往。」此所謂同汙而異途者。
眾曲不容直,眾枉不容正,故人眾則食狼,狼眾則食人。欲爲邪者,必相明正;欲爲曲者,必相達直。公道不立,私欲得容者,自古及今,未嘗聞也。此以善托其醜。眾議成林,無翼而飛,三人成市虎,一里能撓椎。夫遊沒者不求沐浴,已自足其中矣。故食草之獸,不疾易藪;水居之蟲,不疾易水。行小變而不失常。信有非禮而失禮。尾生死其樑柱之下,此信之非也;孔氏不喪出母,此禮之失者。曾子立孝,不過勝母之閭;墨子非樂,不入朝歌之邑;曾子立廉,不飲盜泉;所謂養志者也。紂爲象箸而箕子唏,魯以偶人葬而孔子歎。故聖人見霜而知冰。
有鳥將來,張羅而待之,得鳥者,羅之一目也。今爲一目之羅,則無時得鳥矣。今被甲者,以備矢之至,若使人必知所集,則懸一劄而已矣。事或不可前規,物或不可慮,卒然不戒而至,故聖人畜道以待時。髡屯犁牛,旣犐以㹋,決鼻而羈,生子而犧,屍祝齋戒以沉諸河,河伯豈羞其所從出,辭而不享哉!得萬人之兵,不如聞一言之當;得隋侯之珠,不若得事之所由;得咼氏之璧,不若得事之所適。撰良馬者,非以逐狐狸,將以射麋鹿;砥利劍者,非以斬縞衣,將以斷兕犀。故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鄉者其人。見彈而求鴞炙,見卵而求晨夜,見黂而求成布,雖其理哉,亦不病暮。象解其牙,不憎人之利之也。死而棄其招簀,不怨人取之。人能以所不利利人則可。狂者東走,逐者亦東走,東走則同,所以東走則異。溺者入水,拯者亦入水,入水則同,所以入水者則異。故聖人同死生,愚人亦同死生。聖人之同死生,通於分理;愚人之同死生,不知利害所在。徐偃王以仁義亡國,國亡者非必仁義;比干以忠靡其體,被誅者非必忠也。
故寒顫,懼者亦顫,此同名而異實。明月之珠,出於蠬蜄;周之簡圭,生於垢石;大蔡神龜,出於溝壑。萬乘之主,冠錙錘之冠,履百金之車。牛皮爲賤,正三軍之眾。欲學歌謳者,必先徵羽樂風;欲美和者,必先始于《陽阿》、《采菱》。此皆學其所不學,而欲至其所欲學者。耀蟬者務在明其火,釣魚者務在芳其餌。明其火者,所以耀而致之也;芳其餌者,所以誘而利之也。欲致魚者先通水,欲致鳥者先樹木。水積而魚聚,木茂而鳥集。好弋者先具繳與矰,好魚者先具罟與罛,未有無其具而得其利。
遺人馬而解其羈,遺人車而稅其𨏢,所愛者少,而所亡者多。故里人諺曰:「烹牛而不鹽,敗所爲也。」桀有得事,堯有遺道,嫫母有所美,西施有所醜。故亡國之法,有可隨者;治國之俗,有可非者。琬琰之玉,在洿泥之中,雖廉者弗釋;弊箄甑瓾,在袇茵之上,雖貪者不搏。美之所在,雖污辱,世不能賤;惡之所在,雖高隆,世不能貴。春貸秋賦,民皆欣;春賦秋貸,眾皆怨。得失同,喜怒爲別,其時異也。
爲魚德者,非挈而入淵;爲蝯賜者,非負而緣木。縱之其所而已。貂裘而雜,不若狐裘而粹,故人莫惡于無常行。有相馬而失馬者,然良馬猶在相之中。今人放燒,或操火往益之,或接水往救之,兩者皆未有功,而怨德相去亦遠矣。郢人有買屋棟者,求大三圍之木,而人予車轂,跪而度之,巨雖可,而修不足。遽伯玉以德化,公孫鞅以刑罪,所極一也。病者寢席,醫之用針石,巫之用糈藉,所以救鈞也。貍頭愈鼠,雞頭已瘺,虻散積血,斫木愈齲,此類之推者也。膏之殺鱉,鵲矢中蝟,爛灰生蠅,漆見蟹而不幹,此類之不推者也。推與不推,若非而是,若是而非,孰能通其微!
天下無粹白狐,而有粹白之裘;掇之眾白也。善學者,若齊王之食雞,必食其蹠數十而後足。刀便剃毛,至伐大木,非斧不克。物固有以克適成不逮者。視方寸于牛,不知其大於羊;總視其體,乃知其大相去之遠。孕婦見兔而子缺唇,見麋而子四目。小馬大目,不可謂大馬;大馬之目眇,可謂之眇馬。物固有似然而似不然者。故決指而身死,或斷臂而顧活。類不可必推。厲利劍者必以柔砥,擊鍾磬者必以濡木,轂強必以弱輻,兩堅不能相和,兩強不能引服。故梧桐斷角,馬犛截玉,媒但者,非學謾也,但成而生不信;立慬者,非學鬥爭也,慬立而生不讓。故君子不入獄,爲其傷恩也;不入市,爲其侳廉也。積不可不慎者也。
走不以手,縛手,走不能疾;飛不以尾,屈尾,飛不能遠。物之用者,必待不用者。故使之見者,乃不見者也;使鼓鳴者,乃不鳴者也。嘗一臠肉,知一鑊之味;懸羽與炭,而知燥濕之氣;以小明大。見一葉落,而知歲之將暮;睹瓶中之冰,而知天下之寒;以近論遠。三人比肩,不能外出戶;一人相隨,可以通天下。足蹍地而爲跡,暴行而爲影,此易而難。莊王誅里史,孫叔敖制冠浣衣,文公棄荏席,後黴黑,咎犯辭歸,故桑葉落而長年悲也。鼎錯日用而不足貴,周鼎不爨而不可賤。物固有以不用而爲有用者。地平則水不流,重鈞則衡不傾,物之尤必有所感,物固有以不用爲大用者。
先倮而浴則可,以浴而倮則不可;先祭而後饗則可,先饗而後祭則不可。物之先後,各有所宜也。祭之日而言狗生,取婦夕而言衰麻,置酒之日而言上塚,渡江河而言陽侯之波。或曰知其且赦也,而多殺人;或曰知其且赦也,而多活人;其望赦同,所利害異。故或吹火而然,或吹火而滅,所以吹者異也。烹牛以饗其里,而罵其東家母,德不報而身見殆。文王汙膺,鮑申傴背,以成楚國之治。裨諶出郭而知,以成子產之事。朱儒問徑天高於修人,修人曰:「不知。」曰:「子雖不知,猶近之於我。」故凡問事,必於近者。寇難至,躄者告盲者,盲者負而走,兩人皆活,得其所能也。故使盲者語,使躄者走,失其所也。郢人有鬻其母,爲請於買者曰:「此母老矣。幸善食之而勿苦。」此行大不義而欲爲小義者。介蟲之動以固,貞蟲之動以毒螫,熊羆之動以攫搏,兕牛之動以牴觸,物莫措其所修,而用其所短也。治國者若鎒田,去害苗者而已。今沐者墮發,而猶爲之不止,以所去者少,所利者多。砥石不利,而可以利金;擏不正,而可以正弓。物固有不正而可以正,不利而可以利。力貴齊,知貴捷。得之同,速爲上,勝之同,遲爲下。所以貴鏌邪者,以其應物而斷割也。𠟣靡勿釋,牛車絕轔。爲孔子之窮于陳、蔡而廢六藝,則惑;爲醫之不能自治其病,病而不就藥,則勃矣。

17《說林訓》

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,譬猶客之乘舟,中流遺其劍,遽契其舟桅,暮薄而求之,其不知物類亦甚矣!夫隨一隅之跡,而不知因天地以游,惑莫大焉。雖時有所合,然而不足貴也。譬若旱歲之土龍,疾疫之芻狗,是時爲帝者也。曹氏之裂布,蛷者貴之,然非夏后氏之璜。無古無今,無始無終,未有天地而生天地,至深微廣大矣。足以蹍者淺矣,然待所不蹍而後行;智所知者偏矣,然待所不知而後明。遊者以足蹶,以手㧊,不得其數,愈蹶愈敗。及其能遊者,非手足者矣。鳥飛反鄉,兔走歸窟,狐死首丘,寒將翔水,各哀其所生。毋貽盲者鏡,毋予躄者履,毋賞越人章甫,非其用也。
椎固有柄,不能自椓;目見百步之外,不能自見其眥。狗彘不擇甂甌而食,偷肥其體而顧近其死。鳳皇高翔千仞之上,故莫之能致。月照天下,蝕于詹諸。騰蛇遊霧,而殆於蝍蛆。鳥力勝日,而服於鵻禮,能有修短也。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爲夭矣。短綆不可以汲深,器小不可以盛大,非其任也。怒出於不怒,爲出於不爲。視於無形,則得其所見矣;聽於無聲,則得其所聞矣。至味不慊,至言不文,至樂不笑,至音不叫,大匠不斫,大豆不具,大勇不鬥,得道而德從之矣。譬若黃鍾之比宮,太簇之比商,無更調焉。以瓦鉒者全,以金鉒者跋,以玉鉒者發,是故所重者在外,則內爲之掘。逐獸者目不見太山,嗜欲在外,則明所蔽矣。聽有音之音者聾,聽無音之音者聰;不聾不聰,與神明通。
卜者操龜,筮者端策,以問于數,安所問之哉!舞者舉節,坐者不期而𢬵皆如一,所極同也。日出暘谷,入于虞淵,莫知其動,須臾之間,俛人之頸。人莫欲學禦龍,而皆欲學禦馬;莫欲學治鬼,而欲學治人。急所用也。解門以爲薪,塞井以爲臼,人之從事,或時相似,水火相憎,鏏在其間,五味以和。骨肉相愛,讒賊間之,而父子相危。夫所以養而害所養,譬猶削足而適履,殺頭而便冠。昌羊去蚤虱而來蚙窮,除小害而致大賊,欲小快而害大利。牆之壞也,不若無也,然逾屋之覆。璧瑗成器,礛諸之功;鏌邪斷割,砥礪之力。狡兔得而獵犬烹,高鳥盡而強弩藏。虻與驥,致千里而不飛,無糗糧之資而不饑。失火而遇雨,失火則不幸,遇雨則幸也。故禍中有福也。
鬻棺者,欲民之疾病也;畜粟者,欲歲之荒饑也。水靜則平,平則清,清則見物之形,弗能匿也。故可以爲正。川竭而穀虛,丘夷而淵塞,唇竭而齒寒,河水之深,其壤在山。鈞之縞也,一端以爲冠,一端以爲𥿉,冠則戴致之,𥿉則蹍履之。知己者不可誘以物,明於死生者,不可卻以危。故善遊者不可懼以涉。親莫親於骨肉,節族之屬連也。心失其制,乃反自喜,況疏遠乎!聖人之一道,猶葵之與日也。雖不能與終始哉,其向之誠也。宮池涔則溢,旱則涸。江水之原,淵泉不能竭。蓋非橑不能蔽日,輪非輻不能追疾,然而橑輻未足恃也。金勝木者,非以一刃殘林也;土勝水者,非以一墣塞江也。躃者見虎而不走,非勇,勢不便也。傾者易覆也。倚者易軵也。幾易助也,濕易雨也。設鼠者機動,釣魚者泛杭,任動者車鳴也。
芻狗能立而不能行,蛇床似麋蕪而不能芳。謂許由無德,烏獲無力,莫不醜於色。人莫不奮於其所不足。以兔之走,使犬如馬,則逮日歸風;及其爲馬,則又不能走矣。冬有雷電,夏有霜雪,然而寒暑之勢不易,小變不足以妨大節。黃帝生陰陽,上駢生耳目,桑林生臂手,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。終日之言,必有聖之事;百發之中,必有羿、逢蒙之巧。然而世不與也,其守節非也。牛蹄彘顱亦骨也,而世弗灼,必問吉凶於龜者,以其曆歲久矣。近敖倉者,不爲之多飯;臨江河者,不爲之多飲;期滿腹而已。蘭芝以芳,未嘗見霜;鼓造辟兵,壽盡五月之望。舌之與齒,孰先礲也?錞之與刃,孰先弊也?繩之與矢,孰先直也?今鱔之與蛇,蠶之與蠋,狀相類而愛憎異。晉以垂棘之璧得虞、虢,驪戎以美女亡晉國。聾者不謌,無以自樂;盲者不觀,無以接物。觀射者遺其𠙜,觀書者忘其愛。意有所在,則忘其所守。
古之所爲不可更,則推車至今無蟬匷,使但吹竽,使工厭竅,雖中節而不可聽。無其君形者也。與死者同病,難爲良醫;與亡國同道,難與爲謀。爲客治飯而自藜藿,名尊於實也。乳狗之噬虎也,伏雞之搏狸也,恩之所加,不量其力。使景曲者,形也;使響濁者,聲也。情泄者,中易測,華不時者,不可食也。蹠越者,或以舟,或以車,雖異路,所極一也。佳人不同體,美人不同面,而皆說於目;梨橘棗栗不同味,而皆調於口。人有盜而富者,富者未必盜;有廉而貧者,貧者未必廉。蔐苗類絮,而不可以絮;黂不類布,而可以爲布。出林者不得直道,行者不得履繩。羿之所以射遠中微者,非弓矢也;造父之所以追速致遠者,非轡銜也。海內其所出,故能大;輪複其所過,故能遠。
羊肉不慕蟻,蟻慕於羊肉,羊肉膻也;醯酸不慕蚋,而蚋慕於醯酸。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,懸羽與炭而知燥濕之氣。以小見大,以近喻遠。十頃之陂,可以灌四十頃;而一頃之陂,不可以灌四頃;大小之衰然。明月之光,可以遠望,而不可以細書;甚霧之朝,可以細書,而不可以遠望尋常之外。畫者謹毛而失貌,射者儀小而遺大。治鼠穴而壞里閭,潰小皰而發痤疽,若珠之有纇,玉之有瑕,置之而全,去之而虧。榛巢者處林茂,安也;窟穴者托埵防,便也。王子慶忌足囁麋鹿,手搏兕虎,置之冥室之中,不能搏龜鱉,勢不便也。湯放其主而有榮名,崔杼弑其君而被大謗,所爲之則同,所以爲之則異。
呂望使老者奮,項托使嬰兒矜,以類相慕。使葉落者風搖之,使水濁者魚撓之。虎豹之文來射,蝯狖之捷來乍。行一棋,不足以見智;彈一弦,不足以見悲。三寸之管而無當,天下弗能滿;十石而有塞,百鬥而足矣。以篙測江,篙終而以水爲測,惑矣。漁者走淵,木者走山,所急者存也;朝之市則走,夕過市則步,所求者亡也。豹裘而雜,不若狐裘之粹;白璧有考,不得爲寶;言至純之難也。戰兵死之鬼憎神巫,盜賊之輩醜吠狗。無鄉之社,易爲黍肉;無國之稷,易爲求福。鱉無耳,而目不可以蔽,精於明也;瞽無目,而耳不可以塞,精於聰也。遺腹子不思其父,無貌於心也;不夢見像,無形於目也。蝮蛇不可爲足,虎豹不可使緣木,馬不食脂,桑扈不啄粟,非廉也。
秦通崤塞,而魏築城也。饑馬在廄,寂然無聲,投芻其旁,爭心乃生;引弓而射,非弦不能發矢,弦之爲射,百分之一也。道德可常,權不可常。故遁關不可複,亡犴不可再,環可以喻員,不可以輪;絛可以爲繶,不必以紃。日月不並出,狐不二雄,神龍不匹,猛獸不羣,鷙鳥不雙。循繩而斫則不過,懸衡而量則不差,植表而望則不惑,損年則嫌于弟,益年則疑于兄,不如循其理,若其當。人不見龍之飛舉而能高者,風雨奉之。蠹眾則木折,隙大則牆壞。懸垂之類,有時而隧;枝格之屬,有時而馳。當凍而不死者,不失其適;當暑而不暍者,不亡其適;未嘗適,亡其適。湯沐具而蟣虱相吊,大廈成而燕雀相賀,憂樂別也。柳下惠見飴,曰:「可以養老。」盜蹠見飴,曰:「可以黏牡。」見物同,而用之異。蠶食而不飲,二十二日而化;蟬飲而不食,三十日而脫;蜉蝣不食不飲,三日而死。人食礜石而死,蠶食之而不饑;魚食巴菽而死,鼠食之而肥。類不可必推。
瓦以火成,不可以得火;竹以水生,不可以得水。揚堁而欲弭塵,被裘而以翣翼,豈若適衣而已哉!槁竹有火,弗鑽不燃,土中有水,弗掘無泉。蛖象之病,人之寶也;人之病,將有誰寶之者乎?爲酒人之利而不酤,則竭;爲車人之利而不僦,則不達。握火提人,反先之熱。鄰之母死,往哭之;妻死而不泣,有所劫以然也。西方之倮國,鳥獸弗辟,與爲一也。一膊炭熯,掇之則爛指;萬石俱熯,去之十步而不死。同氣異積也。大勇小勇,有似於此。今有六尺之席,臥而越之,下材弗難;植而逾之,上材弗易。勢施異也。百梅足以爲百人酸,一梅不足以爲一人和。有以飯死者,而禁天下之食;有以車爲敗者,而禁天下之乘;則悖矣。釣者靜之,𦋯者扣舟,罩者抑之,罣者舉之,爲之異,得魚一也。
見象牙乃知其大於牛,見虎尾乃知其大於狸,一節見而百節知也。小國不鬥於大國之間,兩鹿不鬥於伏兕之旁。佐祭者得嘗,救鬥者得傷。蔭不祥之木,爲電雷所撲。或謂塚,或謂隴,或謂笠,或謂簦。頭蝨與空木之瑟,名同實異也。日月欲明,而浮雲蓋之;蘭芝欲修,而秋風敗之。虎有子,不能搏攫者,輒殺之,爲墮武也。龜紐之璽,賢者以爲佩;土壤布在田,能者以爲富。予拯溺者金玉,不若尋常之纏索。視書,上有酒者,下必有肉;上有年者,下必有月。以類而取之。蒙塵而眯,固其理也,爲其不出戶而堁之也。屠者羹藿,爲車者步行,陶者用缺盆,匠人處狹廬。爲者不必用,用者弗肯爲。轂立,三十輻各盡其力,不得相害。使一輻獨入,眾輻皆棄,豈能致千里哉!
夜行者掩目而前其手,涉水者解其馬載之舟。事有所宜,而有所不施。橘柚有鄉,雚葦有叢。獸同足者相從遊,鳥同翼者相從翔。田中之潦,流入於海;附耳之言,聞於千里也。蘇秦步,曰何故;趨,曰何趨馳;有爲則議,多事固苛。皮將弗睹,毛將何顧?畏首畏尾,身凡有幾?欲觀九州之土,足無千里之行,心無政教之原,而欲爲萬民之上,則難。旳旳者獲,提提者射,故大白若辱,大德若不足。未嘗稼穡,粟滿倉;未嘗桑蠶,絲滿囊;得之不以道,用之必橫。海不受流胔,太山不上小人,旁光不升俎,駠駁不入牲。中夏用箑,快之,至冬而不知去;褰衣涉水,至陵而不知下;未可以應變。
有山無林,有穀無風,有石無金。滿堂之坐,視鉤各異,於環帶一也。獻公之賢,欺于驪姬;叔孫之智,欺于豎牛。故鄭詹入魯,《春秋》曰:「佞人來。佞人來。」君子有酒,鄙人鼓缶,雖不見好,亦不見醜。人性便絲衣帛,或射之則被鎧甲,爲其不便以得所便。輻之入轂,各值其鑿,不得相通,猶人臣各守其職,不得相干。嘗被甲而免射者,被而入水;嘗抱壺而度水者,抱而蒙火;可謂不知類矣。君子之居民上,若以腐索禦奔馬,若蹍薄冰,蛟在其下,若入林而遇乳虎。善用人者,若蚈之足,眾而不相害;若唇之與齒,堅柔相摩而不相敗。清醠之美,始於耒耜;黼黻之美,在於杼軸。布之新,不如紵;紵之弊,不如布。或善爲新,或惡爲故。𩉇䩉在頰則好,在顙則醜;繡以爲裳則宜,以爲冠則譏。馬齒非牛蹄,檀根非椅枝,故見其一本而萬物知。石生而堅,蘭生而芳,少自其質,長而愈明。扶之與提,謝之與讓,故之與先,諾之與已也,之與矣,相去千里。汙准而粉其顙,腐鼠在壇,燒熏于宮,入水而憎濡,懷臭而求芳,雖善者弗能爲工。
再生者不獲,華大早者不胥時落,毋曰不幸,甑終不墮井,抽簪招磷,有何爲驚!使人無度河,可;中河使無度,不可。見虎一文,不知其武;見驥一毛,不知善走。水蠆爲蟌,孑孑爲蚊,兔齧爲螚。物之所爲,出於不意,弗知者驚,知者不怪。銅英青,金英黃,玉英白,𢊱燭捔,膏燭澤也。以微知明,以外知內。象肉之味不知於口,鬼神之貌不著於目,捕景之說不形於心。冬冰可折,夏木可結,時難得而易失。木方茂盛,終日采而不知;秋風下霜,一夕而殫。病熱而強之餐,救暍而飲之寒,救經而引其索,拯溺而授之石。欲救之,反爲惡。雖欲謹亡馬,不發戶轔,雖欲豫就酒,不懷蓐孟賁探鼠穴,鼠無時死,必噬其指,失其勢也。山雲蒸,柱礎濕;伏苓掘,兔絲死,一家失熛,百家皆燒。讒夫陰謀,百姓暴骸。粟得水濕而熱,甑得火而液。水中有火,火中有水。疾雷破石,陰陽相薄。湯沐之于河,有益不多;流潦注海,雖不能益,猶愈於已。
一目之羅,不可以得爲鳥;無餌之釣,不可以得魚;遇士無禮,不可以得賢。兔絲無根而生,蛇無足而行,魚無耳而聽,蟬無口而鳴。有然之者也。鶴壽千歲,以極其遊;蜉蝣朝生而暮死,而盡其樂。紂醢梅伯,文王與諸侯構之;桀辜諫者,湯使人哭之。狂馬不觸木,猘狗不自投於河,雖聾蟲而不自陷,又況人乎!愛熊而食之鹽,愛獺而飲之酒,雖欲養之,非其道。心所說,毀舟爲杕;心所欲,毀鍾爲鐸。管子以小辱成大榮,蘇秦以百誕成一誠。質的張而弓矢集,林木茂而斧斤入,非或召之,形勢所致者也。待利而後拯溺人,亦必以利溺人矣。舟能沉能浮,愚者不能加足。騏驥驅之不進,引之不止,人君不以取道里。
刺我行者,欲與我交;訾我貨者,欲與我市。以水和水不可食,一弦之瑟不可聽。駿馬以抑死,直士以正窮,賢者擯于朝,美女擯于宮。行者思于道,而居者夢于床,慈母吟于巷,適子懷于荊。赤肉縣則烏鵲集,鷹隼鷙則眾鳥散。物之散聚,交感以然。食其食者不毀其器,食其實者不折其枝,塞其源者竭,背其本者枯。交畫不暢,連環不解,其解之不以解。臨河而羨魚,不如歸家織網。明月之珠,蠬之病而我之利;虎爪象牙,禽獸之利而我之害。易道良馬,使人欲馳;飲酒而樂,使人欲謌。是而行之,是謂之斷;非而行之,必謂之亂。
矢疾,不過二里也;步之遲,百舍不休,千里可致。聖人處於陰,眾人處於陽;聖人行于水,眾人行於霜。異音者不可聽以一律,異形者不可合於一體。農夫勞而君子養焉,愚者言而智者擇焉。舍茂林而集於枯,不弋鵠而弋烏,難與有圖。寅丘無壑,泉原不溥,尋常之壑,灌千頃之澤。見之明白,處之如玉石;見之暗晦,必留其謀。以天下之大,托於一人之才,譬若懸千鈞之重於木之一枝。負子而登牆,謂之不祥,爲其一人隕而兩人傷。善舉事者,若乘舟而悲謌,一人唱而千人和。不能耕而欲黍粱,不能織而喜采裳,無事而求其功,難矣。有榮華者,必有憔悴;有羅紈者,必有麻蒯。
鳥有沸波者,河伯爲之不潮,畏其誠也。故一夫出死,千乘不輕。蝮蛇螫人,傅以和堇則愈,物故有重而害反爲利者。聖人之處亂世,若夏暴而待暮,桑榆之間,逾易忍也。水雖平,必有波;衡雖正,必有差;尺寸雖齊,必有詭。非規矩不能定方圓,非準繩不能正曲直。用規矩準繩者,亦有規矩準繩焉。舟覆乃見善游,馬奔乃見良禦。嚼而無味者,弗能內於喉;視而無形者,不能思於心。兕虎在於後,隨侯之珠在於前,弗及掇者,先避患而後就利。逐鹿者不顧兔,決千金之貨者不爭銖兩之價。弓先調而後求勁,馬先馴而後求良,人先信而後求能。
陶人棄索,車人掇之;屠者棄銷,而鍛者拾之;所緩急異也。百星之明,不如一月之光;十牖之開,不如一戶之明。矢之于十步貫兕甲,及其極,不能入魯縞。太山之高,背而弗見;秋豪之末,視之可察。山生金,反自刻;木生蠹,反自食;人生事,反自賊。巧冶不能鑄木,巧工不能斫金者,形性然也。白玉不琢,美珠不文,質有餘也。故跬步不休,跛鱉千里;累積不輟,可成丘阜。城成於土,木直於下,非有事焉,所緣使然。凡用人之道,若以燧取火,疏之則弗得,數之則弗中,正在疏數之間。從朝視夕者移,從枉准直者虧。聖人之偶物也,若以鏡視形,曲得其情。揚子見逵路而哭之,爲其可以南,可以北;墨子見練絲而泣之,爲其可以黃,可以黑。趨舍之相合,猶金石之一調,相去千歲,合一音也。
鳥不幹防者,雖近弗射;其當道,雖遠弗釋。酤酒而酸,買肉而臭;然酤酒買肉,不離屠沽之家。故求物必於近之者。以詐應詐,以譎應譎,若披蓑而救火,毀瀆而止水,乃愈益多。西施、毛嬙,狀貌不可同,世稱其好,美鈞也。堯、舜、禹、湯,法籍殊類,得民心一也。聖人者,隨時而舉事,因資而立功,涔則具擢對,旱則修土龍。臨淄之女,織紈而思行者,爲之悖戾。室有美貌,繒爲之纂繹。征羽之操,不入鄙人之耳。抮和切適,舉坐而善,過府而負手者,希不有盜心。故侮人之鬼者,過社而搖其枝。晉陽處父伐楚以救江,故解捽者不在於捌格,在於批伔。木大者根擢,山高者基扶,蹠巨者志遠,體大者節疏。狂者傷人,莫之怨也;嬰兒詈老,莫之疾也;賊心亡也。尾生之信,不如隨牛之誕,而又況一不信者乎!憂父之疾者子,治之者醫;進獻者祝,治祭者庖。

18《人閒訓》

清淨恬愉,人之性也;儀錶規矩,事之制也。知人之性,其自養不勃,知事之制,其舉錯不惑。發一端,散無竟,周八極,總一管,謂之心。見本而知末,觀指而睹歸,執一而應萬,握要而治詳,謂之術。居知所爲,行智所之,事智所秉,動智所由,謂之道。道者,置之前而不𨎌,錯之後而不軒,內之尋常而不塞,布之天下而不窕。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,心之力也;使人卑下誹謗己者,心之罪也。夫言出於口者,不可止於人;行發於邇者,不可禁於遠。事者,難成而易敗也;名者,難立而易廢也。千里之堤,以螻蟻之穴漏;百尋之屋,以突隙之煙焚。《堯戒》曰:「戰戰慄栗,日慎一日。」人莫蹪於山,而蹪於蛭。」是故人皆輕小害,易微事,以多悔。患至而多後憂之,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也。雖有扁鵲、俞跗之巧,猶不能生也。
夫禍之來也,人自生之;福之來也,人自成之。禍與福同門,利與害爲鄰,非神聖人,莫之能分。凡人之舉事,莫不先以其知規慮揣度,而後敢以定謀,其或利或害,此愚智之所以異也。曉自然以爲智,知存亡之樞機,禍福之門戶,舉而用之,陷溺於難者,不可勝計也。使知所爲是者,事必可行,則天下無不達之途矣。是故知慮者,禍福之門戶也;動靜者,利害之樞機也。百事之變化,國家之治亂,待而後成。是故不溺于難者成,是故不可不慎也。
天下有三危:少德而多寵,一危也;才下而位高,二危也;身無大功而受厚祿,三危也。故物或損之而益,或益之而損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者,楚莊王旣勝晉於河、雍之間,歸而封孫叔敖,辭而不受。病疽將死,謂其子曰:「吾則死矣,王必封女。女必讓肥鐃之地,而受沙石之間有寑丘者。其地確石而名醜,荊人鬼,越人禨,人莫之利也。」孫叔敖死,王果封其子以肥鐃之地。其子辭而不受,請有寑之丘。楚國之俗,功臣二世而爵祿,惟孫叔敖獨存。此所謂損之而益也。何謂益之而損?昔晉厲公南伐楚,東伐齊,西伐秦,北伐燕,兵橫行天下而無所綣,威服四方而無所詘,遂合諸侯于嘉陵。氣充志驕,淫侈無度,暴虐萬民。內無輔拂之臣,外無諸侯之助,戮殺大臣,親近導諛。明年出遊匠驪氏欒書、中行偃劫而幽之。諸侯莫之救,百姓莫之哀,三月而死。夫戰勝攻取,地廣而名尊,此天下所願也,然而終於身死國亡,此所謂益之而損者也。夫孫叔敖之請有寑之丘,沙石之地,所以累世不奪也;晉厲公之合諸侯于嘉陵,所以身死於匠驪氏也。眾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,唯聖人知病之爲利,知利之爲病也。夫再實之木根必傷,掘藏之家必有殃。以言大利而反爲害也。張武教智伯奪韓、魏之地而禽于晉陽,申叔時教莊王封陳氏之後而霸天下。孔子讀《易》,至《損》、《益》,未嘗不憤然而歎,曰:「益損者,其王者之事與!事或欲與利之,適足以害之;或欲害之,乃反以利之。利害之反,禍福之門戶,不可不察也。」
陽虎爲亂于魯,魯君令人閉城門而捕之,得者有重賞,失者有重罪。圉三匝,而陽虎將舉劍而伯頤,門者止之曰:「天下探之不窮,我將出子。」陽虎因赴圍而逐,揚劍提戈而走。門者出之,顧反取其出之者,以戈推之,攘祛薄腋。出之者怨之曰:「我非故與子反也,爲之蒙死被罪,而乃反傷我,宜矣其有此難也。」魯君聞陽虎失,大怒,問所出之門,使有司拘之,以爲傷者受大賞,而不傷者被重罪。此所謂害之而反利者也。何謂欲利之而反害之?楚恭王與晉人戰于鄢陵,恭王傷而未休。司馬子反渴而求飲,豎陽穀奉酒而進之。子反之爲人也,嗜酒而甘之,不能絕於口,遂醉而臥。恭王欲複戰,使人召司馬子反。辭以心痛。王駕而往視之,入幄中而聞酒臭。恭王大怒,曰:「今日之戰,不穀親傷。所恃者,司馬也。而司馬又若此,是亡楚國之社稷,而不率吾眾也。不谷無與複戰矣。」於是罷師而去之,斬司馬子反爲僇。故豎陽穀之進酒也,非欲禍子反也,誠愛而欲快之也,而適足以殺之。此所謂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。
夫病濕而而強之食,病暍而飲之寒,此眾人之所以爲養也,而良醫之所以爲病也。悅于目,悅於心,愚者之所利也,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。故聖人先忤而後合,眾人先合而後忤。有功者,人臣之所務也;有罪者,人臣之所辟也。或有功而見疑,或有罪而益信,何也?則有功者離恩義,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。魏將樂羊攻中山,其子執在城中。城中縣其子以示樂羊。樂羊曰:「君臣之義,不得以子爲私。」攻之愈急。中山因烹其子,而遺之鼎羹與其首。樂羊循而泣之曰:「是吾子!」已,爲使者跪而啜三杯。使者歸報,中山曰:「是伏約死節者也,不可忍也。」遂降之。爲魏文侯大開地,有功。自此之後,日以不信。此所謂有功而見疑者也。何謂有罪而益信?孟孫獵而得鹿,使秦西巴持歸烹之。鹿母隨之而啼,秦西巴弗忍,縱而予之。孟孫歸,求鹿安在,秦西巴對曰:「其母隨而啼,臣誠弗忍,竊縱而予之。」孟孫怒,逐秦西巴。居一年,取以爲子傅。左右曰:「秦西巴有罪於君,今以爲子傅,何也?」孟孫曰:「夫一鹿而不忍,又何況於人乎!」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。
故趨舍不可不審也。此公孫鞅之所以抵罪于秦,而不得入魏也。功非不大也,然而累足無所踐者,不義之故也。事或奪之而反與之,或與之而反取之。智伯求地于魏宣子。宣子弗欲與之。任登曰:「智伯之強,威行於天下,求地而弗與,是爲諸侯先禍也。不若與之。」宣子曰:「求地不已,爲之奈何?」任登曰:「與之,使喜,必將複求地于諸侯,諸侯必植耳。與天下同心而圖之,一心所得者,非直吾所亡也。」魏宣子裂地而授之。又求地于韓康子,韓康子不敢不予。諸侯皆恐。又求地于趙襄子。襄子弗與。於是智伯乃從韓、魏,圍襄子于晉陽。三國通謀,禽智伯而三分其國。此所謂奪人而反爲人所奪者也。何謂與之而反取之?晉獻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,遺虞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。虞公惑于璧與馬,而欲與之道。宮之奇諫曰:「不可!夫虞之與虢,若車之有輪,輪依于車,車亦依輪。虞之與虢,相恃而勢也。若假之道,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。」虞公弗聽,遂假之道。荀息伐虢,遂克之。還反伐虞,又拔之。此所謂與之而反取者也。
聖王布德施惠,非求其報于百姓也;郊望褅嘗,非求福於鬼神也。山致其高,而雲起焉;水致其深,而蛟龍生焉;君子致其道,而福祿歸焉。夫有陰德者,必有陽報;有陰行者,必有昭名。古者,溝防不修,水爲民害。禹鑿龍門,辟伊闕,平治水土,使民得陸處。百姓不親,五品不慎,契教以君臣之義,父子之親,夫妻之辨,長幼之序。田野不修,民食不足,後稷乃教之辟地墾草,糞土種谷,令百姓家給人足。故三後之後,無不王者,有陰德也。周室衰,禮義廢,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導於世。其後嗣至今不絕者,有隱行也。秦王趙政兼吞天下而亡,智伯侵地而滅,商鞅支解,李斯車裂。三代種德而王,齊桓繼絕而霸。故樹黍者不獲稷,樹怨者無報德。
昔者,宋人好善者,三世不解。家無故而黑牛生白犢。以問先生。先生曰:「此吉祥,以饗鬼神。」居一年,其父無故而盲。牛又複生白犢。其父又複使其子以問先生。其子曰:「前聽先生言而失明,今又複問之,奈何?」其父曰:「聖人之言,先忤而後合。其事未究,固試往,複問之。」其子又複問先生。先生曰:「此喜祥也,複以饗鬼神。」歸致命其父。其父曰:「行先生之言也。」居一年,其子又無故而盲。其後楚攻宋,圍其城。當此之時,易子而食,析骸而炊。丁壯者死,老病童兒皆上城,牢守而不下。楚王大怒。城已破,諸城守者皆屠之。此獨以父子盲之故,得無乘城。軍罷圍解,則父子俱視。
夫禍福之轉而相生,其變難見也。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,馬無故亡而入胡。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「此何遽不爲福乎?」居數月,其馬將胡駿馬而歸。人皆賀之。其父曰:「此何遽不能爲禍乎?」家富良馬,其子好騎,墮而折其髀。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「此何遽不爲福乎?」居一年,胡人大入塞,丁壯者引弦而戰,近塞之人,死者十九,此獨以跛之故,父子相保。故福之爲禍,禍之爲福,化不可極,深不可測也。或直於辭而不害於事者,或虧於耳以忤於心,而合於實者。高陽魋將爲室,問匠人。匠人對曰:「未可也。木尚生,加塗其上,必將撓。以生材任重塗,今雖成,後必敗。」高陽魋曰:「不然。夫木枯則益勁,塗幹則益輕,以勁材任輕塗,今雖惡,後必善。」匠人窮于辭,無以對。受令而爲室。其始成,竘然善也,而後果敗。此所謂直於辭而不可用者也。
何謂虧於耳、忤於心而合於實?靖郭君將城薛,賓客多止之,弗聽。靖郭君謂謁者曰:「無爲賓通言。」齊人有請見者,曰:「臣請道三言而已。過三言,請烹。」靖郭君聞而見之。賓趨而進,再拜而興。因稱曰:「海大魚。」則反走。靖郭君止之曰:「願聞其說。」賓曰:「臣不敢以死爲熙。」靖郭君曰:「先生不遠道而至此,爲寡人稱之。」賓曰:「海大魚,網弗能止也,釣弗能牽也。蕩而失水,則螻蟻皆得志焉。今夫齊,君之淵也。君失齊,則薛能自存乎?」靖郭君曰:「善!」乃止不城薛。此所謂虧於耳、忤於心而得事實者也。以「無城薛」止城薛,其於以行說,乃不若「海大魚」。
故物或遠之而近,或近之而遠。或說聽計當而身疏,或言不用、計不行而益親。何以明之?三國伐齊,圍平陸,括子以報于牛子曰:「三國之地,不接於我,逾鄰國而圍平陸,利不足貪也。然則求名於我也。請以齊侯住。」牛子以爲善。括子出,無害子入。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。無害子曰:「異乎臣之所聞。」牛子曰:「國危而不安,患結而不解。何謂貴智?」無害子曰:「臣聞之,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,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,不聞出其君以爲封疆者。」牛子不聽無害子之言,而用括子之計,三國之兵罷,而平陸之地存。自此之後,括子日以疏,無害子日以進。故謀患而患解,圖國而國存,括子之智得矣。無害子之慮無中於策,謀無益于國,然而心調於君,有義行也。今人待冠而飾首,待履而行地。冠履之於人也,寒不能暖,風不能障,暴不能蔽也。然而冠冠履履者,其所自托者然也。夫咎犯戰勝城濮,而雍季無尺寸之功,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後存者,其言有貴者也。
故義者,天下之所賞也。百言百當,不如擇趨而審行也。或無功而先舉,或有功而後賞。何以明之?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,問於咎犯曰:「爲奈何?」咎犯曰:「仁義之事,君子不厭忠信;戰陳之事,不厭詐偽。君其詐之而已矣。」辭咎犯,問雍季。雍季對曰:「焚林而獵,愈多得獸,後必無獸。以詐偽遇人,雖愈利,後無複。君其正之而已矣。」於是不聽雍季之計,而用咎犯之謀。與楚人戰,大破之。還歸賞有功者,先雍季而後咎犯。左右曰:「城濮之戰,咎犯之謀也,君行賞先雍季何也?」文公曰:「咎犯之言,一時之權也;雍季之言,萬世之利也。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,而後萬世之利哉?」
智伯率韓、魏二國伐趙。圍晉陽,決晉水而灌之。城下緣木而處,縣釜而炊。襄子謂張孟談曰:「城中力已盡,糧食匱乏,大夫病,爲之奈何?」張孟談曰:「亡不能存,危不能安,無爲貴智士。臣請試潛行,見韓、魏之君而約之。」乃見韓、魏之君,說之曰:「臣聞之,唇亡而齒寒。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,趙將亡矣。趙亡則君之次矣。及今而不圖之,禍將及二君!」二君曰:「智伯之爲人也,粗中而少親,我謀而泄,事必敗,爲之奈何?」張孟談曰:「言出君之口,入臣之耳,人孰知之者乎?且同情相成,同利相死。君其圖之。」二君乃與張孟談陰謀,與之期。張孟談乃報襄子。至其日之夜,趙氏將殺其守堤之吏,決水灌智伯。智伯軍救水而亂。朝、魏翼而擊之,襄子將卒犯其前,大敗智伯軍,殺其身而三分其國。襄子乃賞有功者,而高赫爲賞首。羣臣請曰:「晉陽之存,張孟談之功也。而赫爲賞首,何也?」襄子曰:「晉陽之圍也,寡人國家危,社稷殆。羣臣無不有驕侮之心者,唯赫不失君臣之禮,吾是以先之。」由此觀之,義者,人之大本也,雖有戰勝存亡之功,不如行義之隆。故君子曰:「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」
或有罪而可賞也,或有功而可罪也。西門豹治鄴,廩無積粟,府無儲錢,庫無甲兵,官無計會,人數言其過於文侯。文侯身行其縣,果若人言。文侯曰:「翟璜任子治鄴,而大亂。子能道則可,不能,將加誅於子!」西門豹曰:「臣聞王主富民,霸主富武,亡國富庫。今王欲爲霸王者也,臣故稸積於民。君以爲不然,臣請升城鼓之,甲兵粟米,可立具也。」於是乃升城而鼓之。一鼓,民被甲括矢,操兵弩而出;再鼓,負輦粟而至。文侯曰:「罷之。」西門豹曰:「與民約信,非一日之積也。一舉而欺之,後不可複用也。燕常侵魏入城,臣請北擊之,以複侵地。」遂舉兵擊燕,複地而後反。此有罪而可賞者也。解扁爲東封,上計而入三倍。有司請賞之。文侯曰:「吾土地非益廣也,人民非益眾也,入何以三倍?」對曰:「以冬伐木而積之,於春浮之河而鬻之。」文侯曰:「民春以力耕,暑以強耘,秋以收斂,冬間無事,以伐林而積之,負軛而浮之河。是用民不得休息也,民以敝矣。雖有三倍之入,將焉用之!」此有功而可罪者也。
賢主不苟得,忠臣不苟利。何以明之?中行穆伯攻鼓,弗能下。餽聞倫曰:「鼓之嗇夫,聞倫知之。請無罷武大夫,而鼓可得也。」穆伯弗應。左右曰:「不折一戟,不傷一卒,而鼓可得也。君奚爲弗使?」穆伯曰:「聞倫爲人,佞而不仁。若使聞倫下之,吾可以勿賞乎?若賞之,是賞佞人。佞人得志,是使晉國之武,舍仁而從佞。雖得鼓,將何所用之!」攻城者,欲以廣地也,得地不取者,見其本而知其末也。
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。過周以東。鄭之賈人弦高、蹇他相與謀曰:「師行數千里,數絕諸侯之地,其勢必襲鄭。凡襲國者,以爲無備也。今示以知其情,必不敢進。」乃矯鄭伯之命,以十二牛勞之。三率相與謀曰:「凡襲人者,以爲弗知。今已知之矣。守備必固,進必無功。」乃還師而反。晉先軫舉兵擊之,大破之殽。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,弦高辭之曰:「誕而得賞,則鄭國之信廢矣。爲國而無信,是俗敗也,賞一人而敗國俗,仁者弗爲也。以不信得厚賞,義者弗爲也。」遂以其屬徙東夷,終身不反。
故仁者不以欲傷生,知者不以利害義。聖人之思修,愚人之思叕。忠臣者務崇君之德,諂臣者務廣君之地。何以明之?陳夏徵舒弑其君,楚莊王伐之,陳人聽令。莊王以討有罪,遣卒戍陳,大夫畢賀。申叔時使于齊,反還而不賀。莊王曰:「陳爲無道,寡人起九軍以討之。征暴亂,誅罪人,君臣皆賀,而子獨不賀,何也?」申叔時曰:「牽牛蹊人之田,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,罪則有之,罰亦重矣。今君王以陳爲無道,興兵而攻,因以誅罪人,遣人戍陳。諸侯聞之,以王爲非誅罪人也,貪陳國也。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。」王曰:「善」。乃罷陳之戍,立陳之後。諸侯聞之,皆朝于楚。此務崇君之德者也。張武爲智伯謀曰:「晉六將軍,中行文子最弱,而上下離心,可伐以廣地。」於是伐範、中行;滅之矣,又教智伯求地于韓、魏、趙。朝、魏裂地而授之,趙氏不與,乃率韓、魏而伐趙,圍晉陽三年,三國陰謀同計,以擊智氏,遂滅之。此務爲君廣地者也。夫爲君崇德者霸,爲君廣地者滅。故千乘之國,行文德者王,湯、武是也;萬乘之國,好廣地者亡,智伯是也。
非其事者勿仞也,非其名者勿就也。無故有顯名者勿處也,無功而富貴者勿居也。夫就人之名者廢,仞人之事者敗,無功而大利者後將爲害。譬猶緣高木而望四方也,雖愉樂哉,然而疾風至,未嘗不恐也。患及身,然後憂之,六驥追之,弗能及也。是故忠臣事君也,計功而受賞,不爲苟得;積力而受官,不貪爵祿。其所能者,受之勿辭也;其所不能者,與之勿喜也。辭所能則匿,欲所不能則惑。辭所不能而受所能,則得無損墮之勢,而無不勝之任矣。昔者智伯驕,伐範、中行而克之,又劫韓、魏之君而割其地,尚以爲未足,遂興兵伐趙。韓、魏反之,軍敗晉陽之下,身死高梁之東,頭爲飲器,國分爲三,爲天下笑。此不知足之禍也。老子曰:「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修久。」此之謂也。
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,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費無忌複于荊平王曰:「晉之所以霸者,近諸夏也;而荊之所以不能與之爭者,以其僻遠也。楚王若欲從諸侯,不若大城城父,而令太子建守焉,以來北方,王自收其南,是得天下也。」楚王悅之,因命太子建守城父,命伍子奢傅之。居一年,伍子奢遊人于王側,言太子建甚仁且勇,能得民心。王以告費無忌,無忌曰:「臣固聞之,太子內撫百姓,外約諸侯。齊、晉又輔之,將以害楚,其事已構矣。」王曰:「爲我太子,又尚何求?」曰:「以秦女之事怨王。」王因殺太子建而誅伍子奢,此所謂見譽而爲禍者也。何謂毀人而反利之?唐子短陳駢子于齊威王,威王欲殺之,陳駢子與其屬出亡奔薛。孟嘗君聞之,使人以車迎之,至而養以芻豢黍粱五味之膳,日三至,冬日被裘罽,夏日服絺紵,出則乘牢車,駕良馬。孟嘗君問之曰:「夫子生於齊,長於齊,夫子亦何思于齊?」對曰:「臣思夫唐子者。」孟嘗君曰:「唐子者,非短子者邪?」曰:「是也。」孟嘗君曰:「子何爲思之?」對曰:「臣之處於齊也,糲粢之飯,藜藿之羹,冬日則寒凍,夏日則暑傷。自唐子之短臣也,以身歸君,食芻豢,飯黍粱,服輕暖,乘牢良,臣故思之。」此謂毀人而反利之者也。是故毀譽之言,不可不審也。
或貪生而反死,或輕死而得生,或徐行而反疾。何以知其然也?魯人有爲父報仇于齊者,刳其腹而見其心,坐而正冠,起而更衣,徐行而出門,上車而步馬,顏色不變。其禦欲驅,撫而止之曰:「今日爲父報讎,以出死,非爲生也。今事已成矣,又何去之!」追者曰:「此有節行之人,不可殺也。」解圍而去之。使被衣不暇帶,冠不及正,蒲伏而走,上車而馳,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。今坐而正冠,起而更衣,徐行而出門,上車而步馬,顏色不變,此眾人所以爲必死也,而乃反以得活。此所謂徐而馳,遲于步也。夫走者,人之所以爲疾也;步者,人之所以爲遲也。今反乃以人之所爲遲者反爲疾,明於分也。有知徐之爲疾,遲之爲速者,則幾於道矣。故黃帝亡其玄珠,使離朱、捷剟索之,而弗能得之也。於是使忽怳,而後能得之。
聖人敬小慎微,動不失時。百射重戒,禍乃不滋。計福勿及,慮禍過之。同日被霜,蔽者不傷。愚者有備,與知者同功。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,一指所能息也;唐漏若鼷穴,一抔之所能塞也。及至火之燔孟諸而炎雲台,水決九江而漸荊州,雖起三軍之眾,弗能救也。夫積愛成福,積怨成禍。若癰疽之必潰也,所浼者必多矣。諸禦鞅複于簡公曰:「陳成常、宰予二子者,甚相憎也。臣恐其構難而危國也。君不如去一人。」簡公不聽。居無幾何,陳成常果攻宰予於庭中,而弑簡公於朝。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。魯季氏郈氏鬥雞,郈氏介其雞,而季氏爲之金距。季氏之雞不勝。季平子怒,因侵郈氏之宮而築之。郈昭伯怒,傷之魯昭公曰:「禱於襄公之廟,舞者二人而已,其餘盡舞于季氏。季氏之無道無上,久矣。弗誅,必危社稷!」公以告子家駒。子家駒曰:「季氏之得眾,三家爲一。其德厚,其威強,君胡得之!」昭公弗聽,使郈昭伯將卒以攻之。仲孫氏、叔孫氏相與謀曰:「無季氏,死亡無日矣。」遂興兵以救之。郈昭伯不勝而死,魯昭公出奔齊。故禍之所從生者,始於雞定;及其大也,至於亡社稷。故蔡女蕩舟,齊師大侵楚。兩人構怨,廷殺宰予,簡公遇殺,身死無後,陳氏代之,齊乃無呂。兩家鬥雞,季氏金距,郈公作難,魯昭公出走。故師之所處,生以棘楚,禍生而不蚤滅,若火之得燥,水之得濕,浸而益大。癰疽發於指,其痛遍於體。故蠹啄剖樑柱,蚊虻走牛羊,此之謂也。
人皆務於救患之備,而莫能知使患無生。夫使患無生,易於救患而莫能加務焉,則未可與言術也。晉公子重耳過曹,曹君欲見其骿肋,使之袒而捕魚。厘負羈止之曰:「公子非常也。從者三人,皆霸王之佐也。遇之無禮,必爲國憂。」君弗聽。重耳反國,起師而伐曹,遂滅之。身死人手,社稷爲墟。禍生於袒而捕魚,齊、楚欲救曹,不能存也。聽厘負羈之言,則無亡患矣。今不務使患無生,患生而救之,雖有聖知,弗能爲謀耳。患禍之所由來者,萬端無方。是故聖人深居以避辱,靜安以待時。小人不知禍福之門戶,妄動而絓羅網,雖曲爲之備,何足以全其身!譬猶失火而鑿池,被裘而用箑也。且唐有萬穴,塞其一,魚何遽無由出?室有百戶,閉其一,盜何遽無從入。夫牆之壞也於隙,劍之折必有齒。聖人見之密,故萬物莫能傷也。太宰子朱待飯于令尹子國。令尹子國啜羹而熱,投卮漿而沃之。明日,太宰子朱辭官而歸。其仆曰:「楚太宰未易得也,辭官去之,何也?」子朱曰:「令尹輕行而簡禮,其辱人不難。」明年,伏郎尹而笞之三百。夫仕者先避之,見終始微矣。
夫鴻鵠之未孚於卵也,一指蔑之,則靡而無形矣;及至其筋骨之已就,而羽翮之旣成也,則奮翼揮䎚,淩乎浮雲,背負青天,膺摩赤霄,翱翔乎忽荒之上,析惕乎虹霓之間。雖有勁弩利矰微繳,蒲且子之巧,亦弗能加也。江水之始出於岷山也,可攓衣而越也,及至乎下洞庭,騖石城,經丹徒,起波濤,舟杭一日不能濟也。是故聖人者,常從事於無形之外,而不留思盡慮於成事之內。是故患禍弗能傷也。人或問孔子曰:「顏回何如人也?」曰:「仁人也。丘弗如也。」「子貢何如人也?」曰:「辯人也。丘弗如也。」「子路何如人也?」曰:「勇人也。丘弗如也。」賓曰:「三人皆賢夫子,而爲夫子役。何也?」孔子曰:「丘能仁且忍,辯且訥,勇且怯。以三子之能,易丘一道,丘弗爲也。」孔子知所施之也。
秦牛缺徑於山中,而遇盜。奪之車馬,解其橐笥,拖其衣被,盜還反顧之,無懼色憂志,驩然有以處得也。盜遂問之曰:「吾奪子財貨,劫子以刀,而志不動,何也?」秦牛缺曰:「車馬所以載身也,衣服所以掩形也,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。」盜相視而笑曰:「夫不以欲傷生,不以利累形者,世之聖人也。以此而見王者,必且以我爲事也。」還反殺之。此能以知知矣,而未能以知不知也。能勇於敢,而未能勇於不敢也。凡有道者,應卒而不乏,遭難而能免,故天下貴之。今知所以自行也,而未知所以爲人行也。其所論未之究者也。人能由昭昭於冥冥,則幾於道矣。《詩》曰:「人亦有言,無哲不愚。」此之謂也。
事或爲之,適足以敗之;或備之,適足以致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秦皇挾錄圖,見其傳曰:「亡秦者,胡也。」因發卒五十萬,使蒙公、楊翁子將,築修城。西屬流沙,北擊遼水,東結朝鮮,中國內郡挽車而餉之。又利越之犀角、象齒、翡翠、珠璣,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,爲五軍,一軍塞鐔城之嶺,一軍守九疑之塞,一軍處番禺之都,一軍守南野之界,一軍結餘幹之水。三年不解甲馳弩,使臨祿無以轉餉。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,以與越人戰,殺西嘔君譯籲宋。而越人皆入叢薄中,與禽獸處,莫肯爲秦虜。相置桀駿以爲將,而夜攻秦人,大破之。殺尉屠睢,伏屍流血數十萬,乃發謫戍以備之。當此之時,男子不得修農畝,婦人不得剡麻考縷,羸弱服格于道,大夫箕會于衢,病者不得養,死者不得葬。於是陳勝起於大澤,奮臂大呼,天下席捲,而至於戲。劉、項興義兵隨,而定若折槁振落,遂失天下。禍在備胡而利越也。欲知築修城以備亡,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。發謫戍以備越,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。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,去高木而巢扶枝,大人過之則控鷇,嬰兒過之則挑其卵;知備遠難而忘近患。故秦之設備也,鳥鵲之智也。
或爭而反強之,或聽從而反止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魯哀公欲西益宅,史爭之,以爲西益宅不祥。哀公作色而怒。左右數諫不聽。乃以問其傅宰折睢,曰:「吾欲益宅,而史以爲不祥。子以爲何如?」宰折睢曰:「天下有三不祥,西益宅不與焉。」哀公大悅而喜。頃,複問曰:「何謂三不祥?」對曰:「不行禮義,一不祥也;嗜欲無止,二不祥也;不聽強諫,三不祥也。」哀公默然深念,憤然自反,遂不西益宅。夫史以爭爲可以止之,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。智者離路而得道,愚者守道而失路。夫說之巧,於閉結無不解。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,不解不可解也。至乎以弗解解之者,可與及言論矣。
或明禮義、推體而不行,或解構妄言而反當。何以明之?孔子行游,馬失,食農夫之稼,野人怒,取馬而系之。子貢往說之,卑辭而不能得也。孔子曰:「夫以人之所不能聽說人,譬以大牢享野獸,以《九韶》樂飛鳥也。予之罪也,非彼人之過也。」乃使馬圉往說之。至,見野人曰:「予耕於東海,至於西海,吾馬之失,安得不食子之苗?」野人大喜,解而與之。說若此其無方也,而反行。事有所至,而巧不若拙。故聖人量鑿而正枘。夫歌《采菱》,發《陽阿》,鄙人聽之,不若此《延路》、《陽局》。非歌者拙也,聽者異也。故交畫不暢,連環不解,物之不通者,聖人不爭也。
仁者,百姓之所慕也;義者,眾庶之所高也。爲人之所慕,行人之所高,此嚴父之所以教子,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。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,不同于時也。昔徐偃王好行仁義,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。王孫厲謂楚莊王曰:「王不伐徐,必反朝徐。」王曰:「偃王,有道之君也,好行仁義,不可伐。」王孫厲曰:「臣聞之,大之與小,強之與弱也,猶石之投卵,虎之啖豚,又何疑焉?且夫爲文而不能達其德,爲武而不能任其力,亂莫大焉。」楚王曰:「善」。乃舉兵而伐徐,遂滅之。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。申菽、杜茝,美人之所懷服也;及漸之於滫,則不能保其芳矣。古者,五帝貴德,三王用義,五霸任力。今取帝王之道,而施之五霸之世,是由乘驥逐人于榛薄,而蓑笠盤旋也。今霜降而樹穀,冰泮而求獲,欲其食則難矣。故《易》曰:「潛龍勿用」者,言時之不可以行也。故「君子終日乾乾,夕惕若厲,無咎」。終日乾乾,以陽動也;夕惕若厲,以陰息也。因日以動,因夜以息,唯有道者能行之。夫徐偃王爲義而滅,燕子噲行仁而亡,哀公好儒而削,代君爲墨而殘。滅亡削殘,暴亂之所致也,而四君獨以仁義儒墨而亡者,遭時之務異也。非仁義儒墨不行,非其世而用之,則爲之禽矣。
夫戟者,所以攻城也;鏡者,所以照形也。宮人得戟,則以刈葵;盲者得鏡,則以蓋卮。不知所施之也。故善鄙不同,誹譽在俗;趨舍不同,逆順在君。狂譎不受祿而誅,段幹木辭相而顯,所行同也,而利害異者,時使然也。故聖人雖有其志,不遇其世,僅足以容身,何功名之可致也!知天之所爲,知人之所行,則有以任於世矣。知天而不知人,則無以與俗交;知人而不知天,則無以與道遊。單豹倍世離俗,岩居穀飲,不衣絲麻,不食五穀,行年七十,猶有童子之顏色。卒而遇饑虎,殺而食之。張毅好恭,過宮室廊廟必趨,見門閭聚眾必下,廝徒馬圉,皆與伉禮。然不終其壽,內熱而死。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,毅修其外而疾攻其內。故直意適情,則堅強賊之;以身役物,則陰陽食之。此皆載務而戲乎其調者也。
得道之士,外化而內不化,外化,所以入人也,內不化,所以全其身也。故內有一定之操,而外能詘伸、贏縮、卷舒,與物推移,故萬舉而不陷。所以貴聖人者,以其能龍變也。今捲捲然守一節,推一行,雖以毀碎滅沉,猶且弗易者,此察於小好,而塞于大道也。趙宣孟活饑人于委桑之下,而天下稱仁焉。荊佽非犯河中之難,不失其守,而天下稱勇焉。是故見小行則可以論大體矣。田子方見老馬於道,喟然有志焉。以問其禦曰:「此何馬也?」其禦曰:「此故公家畜也。老疲而不爲用,出而鬻之。」田子方曰:「少而貪其力,老而棄其身,仁者弗爲也。」束帛以贖之。疲武聞之,知所以歸心矣。齊莊公出獵,有一蟲舉足將搏其輪,問其禦曰:「此何蟲也?」對曰:「此所謂螳螂者也。其爲蟲也,知進而不知卻,不量力而輕敵。」莊公曰:「此爲人而必爲天下勇武矣。」回車而避之。勇武聞之,知所盡死矣。故田子方隱一老馬而魏國載之,齊莊公避一螳螂而勇武歸之。湯教祝網者,而四十國朝;文王葬死人之骸,而九夷歸之;武王蔭暍人於樾下,左擁而右扇之,而天下懷其德;越王勾踐一決獄不辜,援龍淵而切其股,血流至足,以自罰也,而戰武士必其死。故聖人行之于小,則可以覆大矣;審之於近,則可以懷遠矣。
孫叔敖決期思之水,而灌雩婁之野,莊王知其可以爲令尹也。子發辯擊劇而勞佚齊,楚國知其可以爲兵主也。此皆形於小微而通於大理者也。聖人之舉事,不加憂焉,察其所以而已矣。今萬人調鍾,不能比之律;誠得知者,一人而足矣。說者之論,亦猶此也。誠得其數,則無所用多矣。夫車之所以能轉千里者,以其要在三寸之轄。夫勸人而弗能使也,禁人而弗能止也,其所由者非理也。昔者,衛君朝于吳,吳王囚之,欲流之於海。說者冠蓋相望,而弗能止。魯君聞之,撤鐘鼓之縣,縞素而朝。仲尼入見,曰:「君胡爲有憂色?」魯君曰:「諸侯無親,以諸侯爲親;大夫無党,以大夫爲党。今衛君朝于吳王,吳王囚之,而欲流之於海,孰意衛君之仁義而遭此難也!吾欲免之而不能,爲奈何?」仲尼曰:「若欲免之,則請子貢行。」魯君召子貢,授之將軍之印。子貢辭曰:「貴無益于解患,在所由之道。」斂躬而行,至於吳,見太宰嚭。太宰嚭甚悅之,欲薦之于王。子貢曰:「子不能行說于王,奈何吾因數也!」太宰嚭曰:「子焉知嚭之不能也?」子貢曰:「衛君之來也,衛國之半曰:『不若朝于晉。』其半曰:『不若朝于吳。』然衛君以爲吳可以歸骸骨也。故束身以受命。今子受衛君而囚之,又欲流之於海,是賞言朝于晉者,而罰言朝于吳也。且衛君之來也,諸侯皆以爲蓍龜兆,今朝于吳而不利,則皆移心于晉矣。子之欲成霸王之業,不亦難乎!」太宰嚭入,複之于王。王報出令於百官曰:「比十日,而衛君之禮不具者,死!」子貢可謂知所以說矣。
魯哀公爲室而大,公宣子諫曰:「室大,眾與人處則嘩,少與人處則悲。願公之適。」公曰:「寡人聞命矣。」築室不輟。公宣子複見曰:「國小而室大。百姓聞之,必怨吾君;諸侯聞之,必輕吾國。」魯君曰:「聞命矣。」築室不輟。公宣子複見曰:「左昭而右穆,爲大室以臨二先君之廟,得無害於子乎?」公乃令罷役,除版而去之。魯君之欲爲室,誠矣;公宣子止之,必矣。然三說而一聽者,其二者非其道也。夫臨河而釣,日入而不能得一鰷魚者,非江河魚不食也,所以餌之者非其欲也。及至良工執竿,投而擐唇吻者,能以其所欲而釣者也。
夫物無不可奈何,有人無奈何。鉛之與丹,異類殊色,而可以爲丹者,得其數也。故繁稱文辭,無益於說,審其所由而已矣。物類之相摩,近而異門戶者,眾而難識也。故或類之而非,或不類之而是;或若然而不然者,或不若然而然者。諺曰:「鳶墮腐鼠,而虞氏以亡。」何謂也?曰:虞氏,梁之大富人也。家充盈殷富,金錢無量,財貨無貲。升高樓,臨大路,設樂陳酒,積博其上。遊俠相隨而行樓下,博上者射朋張,中反兩而笑,飛鳶適墮其腐鼠而中遊俠。遊俠相與言曰:「虞氏富樂之日久矣,而常有輕易人之志。吾不敢侵犯,而乃辱我以腐鼠。如此不報,無以立務於天下。請與公僇力一志,悉率徒屬,而必以滅其家。」此所謂類之而非者也。
何謂非類而是?屈建告石乞曰:「白公勝將爲亂。」石乞曰:「不然。白公勝卑身下士,不敢驕賢,其家無管龠之信,關楗之固。大鬥斛以出,輕斤兩以內,而乃論之,以不宜也。」屈建曰:「此乃所以反也。」居三年,白公勝果爲亂,殺令尹子椒、司馬子期。此所謂弗類而是者也。
何謂若然而不然?子發爲上蔡令,民有罪當刑,獄斷論定,決于令尹前。子發喟然有悽愴之心,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。此其後,子發盤罪威王而出奔,刑者遂襲恩者,恩者逃之於城下之廬。追者至,踹足而怒,曰:「子發視決吾罪而被吾刑,怨之憯於骨髓,使我得其肉而食之,其知厭乎!」追者以爲然而不索其內,果活子發。此所謂若然而不然者。
何謂不然而若然者?昔越王勾踐卑下吳王夫差,請身爲臣,妻爲妾,奉四時之祭祀,而入春秋之貢職,委社稷,效民力,隱居爲蔽,而戰爲鋒行。禮甚卑,辭其服,其離叛之心遠矣。然而甲卒三千人,以禽夫差于姑胥。此四策者,不可不審也。
夫事之所以難知者,以其竄端匿跡。立私於公,倚邪於正,而以勝惑人之心者也。若使人之懷於內者,與所見於外者,若合符節,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。夫狐之捕雉也,必先卑體彌耳,以待其來也。雉見而信之,故可得而禽也。使狐瞋目植睹,見必殺之勢,雉亦知驚憚遠飛,以避其怒矣。夫人偽之相欺也,非直禽獸之詐計也,物類相似若然,而不可從外論者,眾而難識矣。是故不可不察也。

19《脩務訓》

或曰:「無爲者,寂然無聲,漠然不動,引之不來,推之不往。如此者,乃得道之像。」吾以爲不然。嘗試問之矣:「若夫神農、堯、舜、禹、湯,可謂聖人乎?」有論者必不能廢。以五聖觀之,則莫得無爲,明矣。古者,民茹草飲水,采樹木之實,食蠃蠬之肉。時多疾病毒傷之害,於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穀,相土地宜,燥濕肥墝高下,嘗百草之滋味,水泉之甘苦,令民知所辟就。當此之時,一日而遇七十毒。堯立孝慈仁愛,使民如子弟。西教沃民,東至黑齒,北撫幽都,南道交趾。放讙兜於崇山,竄三苗于三危,流共工於幽州,殛鯀於羽山。舜作室,築牆茨屋,辟地樹穀,令民皆知去岩穴,各有家室。南征三苗,道死蒼梧。禹沐浴霪雨,櫛扶風,決江疏河,鑿龍門,辟伊闕,修彭蠡之防,乘四載,隨山刊木,平治水土,定千八百國。湯夙興夜寐,以致聰明,輕賦薄斂,以寬民氓,布德施惠,以振困窮,吊死問疾,以養孤孀。百姓親附,政令流行,乃整兵鳴條,困夏南巢,譙以其過,放之曆山。此五聖者,天下之盛主,勞形盡慮,爲民興利除害而不懈。奉一爵酒不知於色,挈一石之尊則白汗交流,又況贏天下之憂,而海內事者乎?其重於尊亦遠也!且夫聖人者,不恥身之賤,而愧道之不行;不憂命之短,而憂百姓之窮。是故禹之爲水,以身解于陽盱之河。湯旱,以身禱于桑山之林。聖人憂民,如此其明也,而稱以「無爲」,豈不悖哉!
且古之立帝王者,非以奉養其欲也;聖人踐位者,非以逸樂其身也。爲天下強掩弱,眾暴寡,詐欺愚,勇侵怯,懷知而不以相教,積財而不以相分,故立天子以齊一之。爲一人聰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內,故立三公九卿以輔翼之。絕國殊俗、僻遠幽間之處,不能被德承澤,故立諸侯以教誨之。是以地無不任,時無不應,官無隱事,國無遺利。所以衣寒食饑,養老弱而息勞倦也。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觀之,則伊尹負鼎而幹湯,呂望鼓刀而入周,百里奚轉鬻,管仲束縛,孔子無黔𥥍,墨子無暖席。是以聖人不高山,不廣河,蒙恥辱以幹世主,非以貪祿慕位,欲事起天下利,而除萬民之害。蓋聞傳書曰:「神農憔悴,堯瘦臒,舜黴黑,禹胼胝。」由此觀之,則聖人之憂勞百姓甚矣。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,四胑不動,思慮不用,事治求澹者,未之聞也。
夫地勢,水東流,人必事焉,然後水潦得穀行。禾稼春生,人必加功焉,故五穀得遂長。聽其自流,待其自生,則鯀、禹之功不立,而後稷之智不用。若吾所謂無爲者,私志不得入公道,嗜欲不得枉正術,循理而舉事,因資而立,權自然之勢,而曲故不得容者,事成而身弗伐,功立而名弗有,非謂其感而不應,攻而不動者。若夫以火熯井,以淮灌山,此用己而背自然,故謂之有爲。若夫水之用舟,沙之用鳩,泥之用輴,山之用蔂,夏瀆而冬陂,因高爲田,因下爲池,此非吾所謂爲之。
聖人之從事也,殊體而合於理,其所由異路而同歸,其存危定傾若一,志不忘於欲利人也。何以明之?昔者楚欲攻宋,墨子聞而悼之,自魯趨而十日十夜,足重趼而不休息,裂衣裳裹足,至於郢,見楚王。曰:「臣聞大王舉兵將攻宋,計必得宋而後攻之乎?亡其苦眾勞民,頓兵挫銳,負天下以不義之名,而不得咫尺之地,猶且攻之乎?」王曰:「必不得宋,又且爲不義,曷爲攻之!」墨子曰:「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宋。」王曰:「公輸,天下之巧士,作雲梯之械,設以攻宋,曷爲弗取!」墨子曰:「令公輸設攻,臣請守之。」於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,墨子設守宋之備,九攻而墨子九卻之,弗能入。於是乃偃兵,輟不攻宋。段幹木辭祿而處家,魏文侯過其閭而軾之。其仆曰:「君何爲軾?」文侯曰:「段幹木在,是以軾。」其仆曰:「段幹木布衣之士,君軾其閭,不已甚乎?」文侯曰:「段幹木不趨勢利,懷君子之道,隱處窮巷,聲施千里,寡人敢勿軾乎!段幹木光於德,寡人光於勢;段幹木富於義,寡人富於財。勢不若德尊,財不若義高。幹木雖以己易寡人不爲。吾日悠慚於影,子何以輕之哉!」其後秦將起兵伐魏,司馬庾諫曰:「段幹木賢者,其君禮之,天下莫不知,諸侯莫不聞,舉兵伐之,無乃妨於義乎!」於是秦乃偃兵,輟不攻魏。
夫墨子跌蹄而趨千里,以存楚、宋;段幹木闔門不出,以安秦、魏。夫行與止也,其勢相反,而皆可以存國,此所謂異路而同歸者也。今夫救火者,汲水而趨之,或以甕瓴,或以盆盂,其方員銳橢不同,盛水各異,其於滅火鈞也。故秦、楚、燕、魏之歌也,異轉而皆樂;九夷八狄之哭也,殊聲而皆悲;一也。夫歌者,樂之徵也;哭者,悲之效也。憤于中則應於外,故在所以感。夫聖人之心,日夜不忘於欲利人,其澤之所及者,效亦大矣。
世俗廢衰,而非學者多。「人性各有所修短,若魚之躍,若鵲之駁,此自然者,不可損益。」吾以爲不然。夫魚者躍,鵲者駁也,猶人馬之爲人馬,筋骨形體,所受於天,不可變。以此論之,則不類矣。夫馬之爲草駒之時,跳躍揚蹄,翹尾而走,人不能制,齧咋足以噆肌碎骨,蹶蹄足以破顱陷匈;及至圉人擾之,良禦教之,掩以衡扼,連以轡銜,則雖歷險超塹弗敢辭。故其形之爲馬,馬不可化;其可駕禦,教之所爲也。馬,聾蟲也,而可以通氣志,猶待教而成,又況人乎!且夫身正性善,發憤而成仁,帽憑而爲義,性命可說,不待學問而合於道者,堯、舜、文王也;沉湎耽荒,不可教以道,不可喻以德,嚴父弗能正,賢師不能化者,丹朱、商均也。曼頰皓齒,形誇骨佳,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,西施、陽文也;啳𦝢哆噅,籧蒢戚施,雖粉白黛黑弗能爲美者,嫫母、仳倠也。夫上不及堯、舜,下不及商均,美不及西施,惡不若嫫母,此教訓之所諭也,而芳澤之所施。且子有弑父者,然而天下莫疏其子,何也?愛父者眾也。儒有邪辟者,而先王之道不廢,何也?其行之者多也。今以爲學者之有過而非學者,則是以一飽之故,絕穀不食,以一蹪之難,輟足不行,惑也。
今有良馬,不待策錣而行,駑馬,雖兩錣之不能進,爲此不用策錣而禦,則愚矣。夫怯夫操利劍,擊則不能斷,刺則不能入,及至勇武攘卷一搗,則摺肋傷幹,爲此棄幹將、鏌邪而以手戰,則悖矣。所謂言者,齊於眾而同於俗。今不稱九天之頂,則言黃泉之底,是兩末之端議,何可以公論乎!夫橘柚冬生,而人曰冬死,死者眾;薺麥夏死,人曰夏生,生者眾。江、河之回曲,亦時有南北者,而人謂江、河東流;攝提鎮星日月東行,而人謂星辰日月西移者;以大氐爲本。胡人有知利者,而人謂之駤;越人有重遲者,而人謂之訬;以多者名之。若夫堯眉八彩,九竅通洞,而公正無私,一言而萬民齊;舜二瞳子,是謂重明,作事成法,出言成章;禹耳參漏,是謂大通,興利除害,疏河決江;文王四乳,是謂大仁,天下所歸,百姓所親;皋陶馬喙,是謂至信,決獄明白,察於人情;禹生於石;契生於卵;史皇產而能書;羿左臂修而善射。若此九賢者,千歲而一出,猶繼踵而生。今無五聖之天奉,四俊之才難,欲棄學而循性,是謂猶釋船欲蹍水也。
夫純鉤、魚腸之始下型,擊則不能斷,刺則不能入,及加之以砥礪,摩其鋒鍔,則水斷龍舟,陸剸犀甲。明鏡之始下型,矇然未見形容,及其粉以玄錫,摩以白旃,鬢眉微豪,可得而察。夫學,亦人之砥錫也,而謂學無益者,所以論之過。知者之所短,不若愚者之所修;賢者之所不足,不若眾人之有餘。何以知其然?夫宋畫吳冶,刻刑鏤法,亂修曲出,其爲微妙,堯、舜之聖不能及。蔡之幼女,衛之稚質,梱纂組,雜奇彩,抑墨質,揚赤文,禹、湯之智不能逮。夫天之所覆,地之所載,包於六合之內,托於宇宙之間,陰陽之所生,血氣之精,含牙戴角,前爪後距,奮翼攫肆,蚑行蟯動之蟲,喜而合,怒而鬥,見利而就,避害而去,其情一也。雖所好惡,其與人無以異。然其爪牙雖利,筋骨雖強,不免制於人者,知不能相通,才力不能相一也。各有其自然之勢,無稟受於外,故力竭功沮。
夫雁順風,以愛氣力,銜蘆而翔,以備矰弋。螘知爲垤,獾貉爲曲穴,虎豹有茂草,野彘有艽莦,槎櫛堀虛,連比以像宮室,陰以防雨,景以蔽日。此亦鳥獸之所以知求合於其所利。今使人生於辟陋之國,長於窮櫩漏室之下,長無兄弟,少無父母,目未嘗見禮節,耳未嘗聞先古,獨守專室而不出門,使其性雖不愚,然其知者必寡矣。昔者,蒼頡作書,容成造曆,胡曹爲衣,後稷耕稼,儀狄作酒,奚仲爲車,此六人者,皆有神明之道,聖智之跡,故人作一事而遺後世,非能一人而獨兼有之。各悉其知,貴其所欲達,遂爲天下備。今使六子者易事,而明弗能見者何?萬物至眾,而知不足以奄之。周室以後,無六子之賢,而皆修其業;當世之人,無一人之才,而知其六賢之道者何?教順施續,而知能流通。由此觀之,學不可已,明矣!
今夫盲者目不能別晝夜,分白黑,然而搏琴撫弦,參彈複徽,攫援摽拂,手若蔑蒙,不失一弦。使未嘗鼓瑟者,雖有離朱之明,攫掇之捷,猶不能屈伸其指。何則?服習積貫之所致。故弓待檠而後能調,劍待砥而後能利。玉堅無敵,鏤以爲獸,首尾成形,礛諸之功。木直中繩,揉以爲輪,其曲中規,檃括之力。唐碧堅忍之類,猶可刻鏤,揉以成器用,又況心意乎!且夫精神滑淖纖微,倏忽變化,與物推移,雲蒸風行,在所設施。君子有能精搖摩監,砥礪其才,自試神明,覽物之博,通物之壅,觀始卒之端,見無外之境,以逍遙仿佯於塵埃之外,超然獨立,卓然離世,此聖人之所以游心。若此而不能,間居靜思,鼓琴讀書,追觀上古及賢大夫,學問講辯,日以自娛,蘇援世事,分白黑利害,籌策得失,以觀禍福,設儀立度,可以爲法則,窮道本末,究事之情,立是廢非,明示後人,死有遺業,生有榮名。如此者,人才之所能逮。然而莫能至焉者,偷慢懈惰,多不暇日之故。夫瘠地之民多有心力者,勞也;沃地之民多不才者,饒也。由此觀之,知人無務,不若愚而好學。自人君公卿至於庶人,不自強而功成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《詩》云:「日就月將,學有緝熙于光明。」此之謂也。名可務立,功可強成,故君子積志委正,以趣明師,勵節亢高,以絕世俗。
何以明之?昔者南榮疇恥聖道之獨亡於己,身淬霜露,敕蹻趹,跋涉山川,冒蒙荊棘,百舍重跰,不敢休息,南見老聃。受教一言,精神曉泠,純聞條達,欣然七日不食,如饗太牢,是以明照四海,名施後世,達略天地,察分秋豪,稱譽葉語,至今不休。此所謂名可強立者。吳與楚戰,莫囂大心撫其禦之手曰:「今日距強敵,犯白刃,蒙矢石,戰而身死,卒勝民治,全我社稷,可以庶幾乎?」遂入不返,決腹斷頭,不旋踵運軌而死。申包胥竭筋力以赴嚴敵,伏屍流血,不過一卒之才,不如約身卑辭,求于諸侯。於是乃贏糧跣走,跋涉穀行,上峭山,赴深溪,游川水,犯津關,躐蒙籠,蹶沙石,蹠達膝曾繭重胝,七日七夜,至於秦庭。鶴跱而不食,晝吟宵哭,面若死灰,顏色黴墨,涕液交集,以見秦王。曰:「吳爲封豨修蛇,蠶食上國,虐始于楚。寡君失社稷,越在草茅,百姓離散,夫婦男女,不遑啟處,使下臣告急。」秦王乃發車千乘,步卒七萬,屬之子虎,逾塞而東,擊吳濁水之上,果大破之,以存楚國。烈藏廟堂,著於憲法。此功之可強成者也。夫七尺之形,心知憂愁勞苦,膚知疾痛寒暑,人情一也。聖人知時之難得,務可趣也,苦身勞形,焦心怖肝,不避煩難,不違危殆。蓋聞子發之戰,進如激矢,合如雷電,解如風雨,員之中規,方之中矩,破敵陷陳,莫能壅禦,澤戰必克,攻城必下。彼非輕身而樂死,務在於前,遺利於後,故名立而不墮。此身強而成功者也。是故田者不強,囷倉不盈;官禦不厲,心意不精;將相不強,功烈不成;侯王懈惰,後世無名。《詩》云:「我馬唯騏,六轡如絲。載馳載驅,周爰諮謨。」以言人之有所務也。
通於物者,不可驚以怪;喻於道者,不可動以奇;察於辭者,不可耀以名;審於形者,不可遯以狀。世俗之人,多尊古而賤今,故爲道者必托之于神農、黃帝而後能入說。亂世暗主,高遠其所從來,因而貴之。爲學者蔽于論而尊其所聞,相與危坐而稱之,正領而誦之。此見是非之分不明。夫無規矩,雖奚仲不能以定方圓;無準繩,雖魯般不能定曲直。是故鍾子期死而伯牙絕弦破琴,知世莫賞也;惠施死而莊子寢說言,見世莫可爲語者也。夫項託七歲爲孔子師,孔子有以聽其言也。以年之少,爲閭丈人說,救敲不給,何道之能明也?
昔者,謝子見於秦惠王,惠王說之,以問唐姑梁,唐姑梁曰:「謝子,山東辯士,固權說以取少主。」惠王因藏怒而待之。後日複見,逆而弗聽也。非其說異也,所以聽者易。夫以徵爲羽,非弦之罪;以苦爲甘,非味之過。楚國有烹猴而召其鄰人,以爲狗羹也,而甘之。後聞其猴也,據地而吐之,盡寫其食。此未始知味者也。邯鄲師有出新曲者,託之李奇,諸人皆爭學之。後知其非也,而皆棄其曲,此未始知音者也。鄙人有得玉璞者,喜其狀,以爲寶而藏之。以示人,人以爲石也,因而棄之。此未始知玉者也。故有符於中,則貴是而同今古;無以聽其說,則所從來者遠而貴之耳。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荊山之下。
今劍或絕側羸文,齧缺卷銋,而稱以頂襄之劍,則貴人爭帶之;琴或撥刺枉橈,闊解漏越,而稱爲楚莊之琴,側室爭鼓之。苗山之鋋,羊頭之銷,雖水斷龍舟,陸剸兕甲,莫之服帶。山桐之琴,澗梓之腹,雖鳴廉修營,唐牙莫之鼓也。通人則不然。服劍者期於銛利,而不期於墨陽、莫邪;乘馬者期於千里,而不期於驊騮、綠耳;鼓琴者期於鳴廉修營,而不期於濫肋、號鍾;誦《詩》、《書》者期於通道略物,而不期於《洪範》、《商頌》。聖人見是非,若白黑之於目辨,清濁之於耳聽。眾人則不然。中無主以受之,譬若遺腹子之上隴,以禮哭泣之,而無所歸心。故夫孿子之相似者,唯其母能知之;玉石之相類者,唯良工能識之;書傳之微者,惟聖人能論之。今取新聖人書,名之孔、墨,則弟子句指而受者必眾矣。故美人者,非必西施之種;通士者,不必孔、墨之類。曉然意有所通於物,故作書以喻意,以爲知者也。誠得清明之士,執玄鑒於心,照物明白,不爲古今易意,攄書明指以示之,雖闔棺亦不恨矣。
昔晉平公令官爲鍾。鍾成,而示師曠。師曠曰:「鍾音不調。」平公曰:「寡人以示工,工皆以爲調。而以爲不調,何也?」師曠曰:「使後世無知音者則已,若有知音者,必知鍾之不調。」故師曠之欲善調鍾也,以爲後之有知音者也。三代與我同行,五伯與我齊智,彼獨有聖智之實,我曾無有閭里之聞,窮巷之知者何?彼並身而立節,我誕謾而悠忽。今夫毛嬙、西施,天下之美人,若使之銜腐鼠,蒙蝟皮,衣豹裘,帶死蛇,則布衣韋帶之人過者,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。嘗試使之施芳澤,正娥眉,設笄珥,衣阿錫,曳齊紈,粉白黛黑,佩玉環,揄步,雜芝若,籠蒙目視,冶由笑,目流眺,口曾撓,奇牙出,𩉇酺搖,則雖王公大人,有嚴志頡頏之行者,無不憚悇癢心而悅其色矣。今以中人之才,蒙愚惑之智,被污辱之行,無本業所修,方術所務,焉得無有睥面掩鼻之容哉!
今鼓舞者,繞身若環,曾撓摩地,扶旋猗那,動容轉曲,便媚擬神。身若秋藥被風,發若結旌,騁馳若騖;木熙者,舉梧檟,據句枉,蝯自縱,好茂葉,龍夭矯,燕枝拘,援豐條,舞扶疏,龍從鳥集,搏援攫肆,蔑蒙踴躍。且夫觀者莫不爲之損心酸足,彼乃始徐行微笑,被衣修擢。夫鼓舞者非柔縱,而木熙者非眇勁,淹浸漬漸摩使然也。是故生木之長,莫見其益,有時而修;砥礪靡堅,莫見其損,有時而薄。藜藿之生,蠕蠕然日加數寸,不可以爲櫨棟;楩楠豫章之生也,七年而後知,故可以爲棺舟。夫事有易成者名小,難成者功大。君子修美,雖未有利,福將在後至。故《詩》云:「日就月將,學有緝熙于光明。」此之謂也。

20《泰族訓》

天設日月,列星辰,調陰陽,張四時,日以暴之,夜以息之,風以幹之,雨露以濡之。其生物也,莫見其所養而物長;其殺物也,莫見其所喪而物亡。此之謂神明。聖人象之,故其起福也,不見其所由而福起;其除禍也,不見其所以而禍除。遠之則邇,延之則疏;稽之弗得,察之不虛;日計無算,歲計有餘。夫濕之至也,莫見其形而炭已重矣;風之至也,莫見其象而木已動矣。日之行也,不見其移;騏驥倍日而馳,草木爲之靡;縣烽未轉,而日在其前。故天之且風,草木未動而鳥已翔矣;其且雨也,陰曀未集而魚已噞矣。以陰陽之氣相動也。
故寒暑燥濕,以類相從;聲響疾徐,以音應也。故《易》曰:「鳴鶴在陰,其子和之。」高宗諒暗,三年不言,四海之內寂然無聲;一言聲然,大動天下。是以天心呿唫者也,故一動其本而百枝皆應,若春雨之灌萬物也,渾然而流,沛然而施,無地而不澍,無物而不生。故聖人者懷天心,聲然能動化天下者也。故精誠感於內,形氣動於天,則景星見,黃龍下,祥鳳至,醴泉出,嘉穀生,河不滿溢,海不溶波。故《詩》云:「懷柔百神,及河嶠嶽。」逆天暴物,則日月薄蝕,五星失行,四時幹乖,晝冥宵光,山崩川涸,冬雷夏霜。《詩》曰:「正月繁霜,我心憂傷。」天之與人,有以相通也。
故國危亡而天文變,世惑亂而虹霓現,萬物有以相連,精祲有以相蕩也。故神明之事,不可以智巧爲也,不可以筋力致也。天地所包,陰陽所嘔,雨露所濡,化生萬物,瑤碧玉珠,翡翠玳瑁,文彩明朗,潤澤若濡,摩而不玩,外而不渝,奚仲不能旅,魯般不能造,此謂之大巧。宋人有以象爲其君爲楮葉者,三年而成,莖柯豪芒,鋒殺顏澤,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知也。列子曰:「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,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。夫天地之施化也,嘔之而生,吹之而落,豈此契契哉!」故凡可度者,小也;可數者,少也。至大,非度所能及也,至眾,非數所能領也。故九州不可頃畝也,八極不可道里也,太山不可丈尺也,江海不可鬥斛也。
故大人者,與天地合德,日月合明,鬼神合靈,與四時合信。故聖人懷天氣,抱天心,執中含和,不下廟堂而衍四海,變習易俗,民化而遷善,若性諸己,能以神化也。《詩》云:「神之聽之,終和且平。」夫鬼神視之無形,聽之無聲,然而郊天、望山川,禱祠而求福,雩兌而請雨,卜筮而決事。《詩》云:「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。」此之謂也。天致其高,地致其厚,月照其夜,日照其晝,陰陽化,列星朗,非其道而物自然。故陰陽四時,非生萬物也;雨露時降,非養草木也。神明接,陰陽和,而萬物生矣。故高山深林,非爲虎豹也;大木茂枝,非爲飛鳥也;流源千里,淵深百仞,非爲蛟龍也。致其高崇,成其廣大,山居木棲,巢枝穴藏,水潛陸行,各得其所寧焉。
夫大生小,多生少,天之道也。故丘阜不能生雲雨,滎水不能生魚鱉者,小也。牛馬之氣蒸,生蟣虱;蟣虱之氣蒸,不能生牛馬。故化生於外,非生於內也。夫蛟龍伏寢於淵,而卵割於陵。螣蛇雄鳴於上風,雌鳴於下風而化成形,精之至也。故聖人養心,莫善於誠,至誠而能動化矣。今夫道者,藏精於內,棲神於心,靜漠恬淡,訟繆胸中,邪氣無所留滯,四枝節族,毛蒸理泄,則機樞調利,百脈九竅莫不順比,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,豈節拊而毛修之哉!
聖主在上,廓然無形,寂然無聲,官府若無事,朝廷若無人。無隱士,無軼民,無勞役,無冤刑,四海之內,莫不仰上之德,象主之指,夷狄之國,重譯而至,非戶辯而家說之也,推其誠心,施之天下而已矣。《詩》曰:「惠此中國,以綏四方。」內順而外寧矣。太王亶父處邠,狄人攻之,杖策而去。百姓攜幼扶老,負釜甑,逾梁山,而國乎岐周,非令之所能召也。秦穆公爲野人食駿馬肉之傷也,飲之美酒,韓之戰,以其死力報,非券之所責也。密子治亶父,巫馬期往觀化焉,見夜漁者,得小卽釋之,非刑之所能禁也。孔子爲魯司寇,道不拾遺,市買不豫賈,田漁皆讓長,而斑白不戴負,非法之所能致也。
夫矢之所以射遠貫牢者,弩力也;其所以中的剖微者,正心也;賞善罰暴者,政令也;其所以能行者,精誠也。故弩雖強,不能獨中;令雖明,不能獨行;必自精氣所以與之施道。故攄道以被民,而民弗從者,誠心弗施也。天地四時,非生萬物也,神明接,陰陽和,而萬物生之。聖人之治天下,非易民性也,拊循其所有而滌蕩之,故因則大,化則細矣。禹鑿龍門,辟伊闕,決江濬河,東注之海,因水之流也。後稷墾草發菑,糞土樹穀,使五種各得其宜,因地之勢也。湯、武革車三百乘,甲卒三千人,討暴亂,制夏、商,因民之欲也。故能因,則無敵於天下矣。夫物有以自然,而後人事有治也。故良匠不能斫金,巧冶不能鑠木,金之勢不可斫;而木性不可鑠也。埏埴而爲器,窬木而爲舟,鑠鐵而爲刃,鑄金而爲鍾,因其可也。駕馬服牛,令雞司夜,令狗守門,因其自然也。民有好色之性,故有大婚之禮;有飲食之性,故有大饗之誼;有喜樂之性,故有鐘鼓管弦之音;有悲哀之性,故有衰絰哭踴之節。故先王之制法也,因民之所好而爲之節文者也。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禮,故男女有別;因其喜音而正《雅》、《頌》之聲,故風俗不流;因其甯家室、樂妻子,教之以順,故父子有親;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,故長幼有序。然後修朝聘以明貴賤,饗飲習射以明長幼,時搜振旅以慣用兵也,入學庠序以修人倫。此皆人之所有於性,而聖人之所匠成也。
故無其性,不可教訓;有其性,無其養,不能遵道。繭之性爲絲,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而抽其統紀,則不能成絲;卵之化爲雛,非慈雌嘔暖覆伏,累日積久,則不能爲雛;人之性有仁義之資,非聖人爲之法度而教導之,則不可使向方。故先王之教也,因其所喜以勸善,因其所惡以禁奸。故刑罰不用,而威行如流;政令約省,而化耀如神。故因其性則天下聽從,拂其性則法縣而不用。昔者,五帝三王之蒞政施教,必用參五。何謂參五?仰取象於天,俯取度於地,中取法於人,乃立明堂之朝,行明堂之令,以調陰陽之氣,以和四時之節,以辟疾病之菑。俯視地理,以制度量,察陵陸水澤肥墽高下之宜,立事生財,以除饑寒之患。中考乎人德,以制禮樂,行仁義之道,以治人倫而除暴亂之禍。乃澄列金木水火土之性,故立父子之親而成家;別清濁五音六律相生之數,以立君臣之義而成國;察四時季孟之序,以立長幼之禮而成官。此之謂參。制君臣之義,父子之親,夫婦之辨,長幼之序,朋友之際,此之謂五。乃裂地而州之,分職而治之,築城而居之,割宅而異之,分財而衣食之,立大學而教誨之,夙興夜寐而勞力之。此治之綱紀也。
然得其人則舉,失其人則廢。堯治天下,政教平,德潤洽,在位七十載,乃求所屬天下之統,令四嶽揚側陋。四嶽舉舜而薦之堯。堯乃妻以二女,以觀其內;任以百官,以觀其外。旣入大麓,烈風雷雨而不迷,乃屬以九子,贈以昭華之玉,而傳天下焉。以爲雖有法度,而朱弗能統也。夫物未嘗有張而不馳,成而不毀者也。惟聖人能盛而不衰,盈而不虧。神農之初作琴也,以歸神;及其淫也,反其天心。夔之初作樂也,皆合六律而調五音,以通八風;及其衰也,以沉湎淫康,不顧政治,至於滅亡。蒼頡之初作書,以辯治百官,領理萬事,愚者得以不忘,智者得以志遠;至其衰也,爲奸刻偽書,以解有罪,以殺不辜。湯之初作囿也,以奉宗廟鮮犞之具,簡士卒,習射禦,以戒不虞;及至其衰也,馳騁獵射,以奪民時,疲民之力。堯之舉禹、契、後稷、皋陶,政教平,奸宄息,獄訟止而衣食足,賢者勸善而不肖者懷其德;及至其末,朋黨比周,各推其與,廢公趨私,內外相推舉,奸人在朝,而賢者隱處。
故《易》之失也,卦;《書》之失也,敷;樂之失也,淫;《詩》之失也,辟;禮之失也,責;《春秋》之失也,刺。天地之道,極則反,盈則損。五色雖朗,有時而渝;茂木豐草,有時而落;物有隆殺,不得自若。故聖人事窮而更爲,法弊而改制,非樂變古易常也,將以救敗扶衰,黜淫濟非,以調天地之氣,順萬物之宜也。聖人天覆地載,日月照,陰陽調,四時化,萬物不同,無故無新,無疏無親,故能法天。天不一時,地不一利,人不一事,是以緒業不得不多端,趨行不得不殊方。五行異氣而皆適調,六藝異科而皆同道。溫惠柔良者,《詩》之風也;淳龐敦厚者,《書》之教也;清明條達者,《易》之義也;恭儉尊讓者,禮之爲也;寬裕簡易者,樂之化也;刺幾辯義者,《春秋》之靡也。故《易》之失,鬼;樂之失,淫;《詩》之失,愚;《書》之失,拘;禮之失,忮;《春秋》之失,訾。六者,聖人兼用而財制之。失本則亂,得本則治。其美在和,其失在權。
水火金木土穀,異物而皆任;規矩權衡準繩,異形而皆施;丹青膠漆,不同而皆用,各有所適,物各有宜。輪圓輿方,轅從衡橫,勢施便也;驂欲馳,服欲步,帶不厭新,鉤不厭故,處地宜也。《關睢》興於鳥,而君子美之,爲其雌雄之不乖居也;《鹿鳴》興于獸,君子大之,取其見食而相呼也;泓之戰,軍敗君獲,而《春秋》大之,取其不鼓不成列也;宋伯姬坐燒而死,《春秋》大之,取其不逾禮而行也。成功立事,豈足多哉!方指所言而取一概焉爾。王喬、赤松,去塵埃之間,離羣慝之紛,吸陰陽之和,食天地之精,呼而出故,吸而入新,虛輕舉,乘雲遊霧,可謂養性矣,而未可謂孝子也。周公誅管叔、蔡叔,以平國弭亂,可謂忠臣也,而未可謂弟也。湯放桀,武王伐紂,以爲天下去殘除賊,可謂惠君,而未可謂忠臣矣。樂羊攻中山未能下,中山烹其子,而食之以示威,可謂良將,而未可謂慈父也。
故可乎可,而不可乎不可;不可乎不可,而可乎可。舜、許由異行而皆聖,伊尹、伯夷異道而皆仁,箕子、比干異趨而皆賢。故用兵者,或輕或重,或貪或廉,此四者相反,而不可一無也。輕者欲發,重者欲止,貪者欲取,廉者不利非其有。故勇者可令進鬥,而不可令持牢;重者可令埴固,而不可令淩敵;貪者可令進取,而不可令守職;廉者可令守分,而不可令進取;信者可令持約,而不可令應變。五者相反,聖人兼用而財使之。夫天地不包一物,陰陽不生一類。海不讓水潦以成其大,山不讓土石以成其高。夫守一隅而遺萬方,取一物而棄其餘,則所得者鮮矣,而所治者淺矣。
治大者道不可以小,地廣者制不可以狹,位高者事不可以煩,民眾者教不可以苛。夫事碎難治也,法煩難行也,求多難澹也。寸而度之,至丈必差;銖而稱之,至石必過。石稱丈量,徑而寡失;簡絲數米,煩而不察。故大較易爲智,曲辯難爲慧。故無益於治,而有益於煩者,聖人不爲;無益于用,而有益於費者,智者弗行也。故功不厭約,事不厭省,求不厭寡。功約,易成也;事省,易治也;求寡,易澹也。眾易之,于以任人,易矣。孔子曰:「小辯破言,小利破義,小藝破道,小見不達,必簡。」河以逶蛇,故能遠;山以陵遲,故能高;陰陽無爲,故能和;道以優遊,故能化。
夫徹於一事,察於一辭,審於一技,可以曲說,而未可廣應也。蓼菜成行,甂甌有𦳚,稱薪而爨,數米而炊,可以治小,而未可以治大也。員中規,方中矩,動成獸,止成文,可以愉舞,而不可以陳軍。滌杯而食,洗爵而飲,盥而後饋,可以養少,而不可以饗眾。今夫祭者,屠割烹殺,剝狗燒豕,調平五味者,庖也;陳簠簋,列樽俎,設籩豆者,祝也;齊明盛服,淵默而不言,神之所依者,屍也。宰、祝雖不能,屍不越樽俎而代之。故張瑟者,小弦急而大弦緩;立事者,賤者勞而貴者逸。舜爲天子,彈五弦之琴,歌《南風》之詩,而天下治。周公肴臑不收於前,鐘鼓不解於懸,而四夷服。趙政晝決獄而夜理書,禦史冠蓋接於郡縣,覆稽趨留,戍五嶺以備越,築修城以守胡,然奸邪萌生,盜賊羣居,事愈煩而亂愈生。
故法者,治之具也,而非所以爲治也,而猶弓矢,中之具,而非所以爲中也。黃帝曰:「芒芒昧昧,因天之威,與元同氣。」故同氣者帝,同義者王,同力者霸,無一焉者亡。故人主有伐國之志,邑犬羣嗥,雄雞夜鳴,庫兵動而戎馬驚。今日解怨偃兵,家老甘臥,巷無聚人,妖菑不生,非法之應也,精氣之動也。故不言而信,不施而仁,不怒而威;是以天心動化者也。施而仁,言而信,怒而威;是以精誠感之者也。施而不仁,言而不信,怒而不威,是以外貌爲之者也。故有道以統之,法雖少,足以化矣;無道以行之,法雖眾,足以亂矣。
治身,太上養神,其次養形;治國,太上養化,其次正法。神清志平,百節皆寧,養性之本也;肥肌膚,充腸腹,供嗜欲,養生之末也。民交讓爭處卑,委利爭受寡,力事爭就勞,日化上遷善而不知其所以然,此治之上也。利賞而勸善,畏刑而不爲非,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,此治之末也。上世養本,而下世事末,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。夫欲治之主不世出,而可與興治之臣不萬一,以萬一求不世出,此所以千歲不一會也。水之性,淖以清,窮穀之汙,生以青苔,不治其性也。掘其所流而深之,茨其所決而高之,使得循勢而行,乘衰而流,雖有腐髊流漸,弗能汙也。其性非異也,通之與不通也。風俗猶此也。誠決其善志,防其邪心,啟其善道,塞其奸路,與同出一道,則民性可善,而風俗可美也。所以貴扁鵲者,非貴其隨病而調藥,貴其息脈血,知病之所從生也。所以貴聖人者,非貴隨罪而鑒刑也,貴其知亂之所由起也。若不修其風俗,而縱之淫辟,乃隨之以刑,繩之以法,雖殘賊天下,弗能禁也。
禹以夏王,桀以夏亡;湯以殷王,紂以殷亡。非法度不存也,紀綱不張,風俗壞也。三代之法不亡,而世不治者,無三代之智也;六律具存,而莫能聽者,無師曠之耳也。故法雖在,必待聖而後治;律雖具,必待耳而後聽。故國之所以存者,非以有法也,以有賢人也;其所以亡者,非以無法也,以無賢人也。晉獻公欲伐虞,宮之奇存焉,爲之寢不安席,食不甘味,而不敢加兵焉。賂以寶玉駿馬,宮之奇諫而不聽,言而不用,越疆而去,荀息伐之,兵不血刃,抱寶牽馬而去。故守不待渠塹而固,攻不待沖降而拔,得賢之與失賢也。故臧武仲以其智存魯,而天下莫能亡也;璩伯玉以其仁甯衛,而天下莫能危也。《易》曰:「豐其屋,蔀其家,窺其戶,闃其無人。」無人者,非無眾庶也,言無聖人以統理之也。民無廉恥,不可治也;非修禮義,廉恥不立。民不知禮義,弗能正也;非崇善廢醜,不向禮義。無法不可以爲治也;不知禮義,不可以行法。法能殺不孝者,而不能使人爲孔、曾之行;法能刑竊盜者,而不能使人爲伯夷之廉。孔子弟子七十,養徒三千人,皆入孝出悌,言爲文章,行爲儀錶,教之所成也。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,皆可使赴火蹈刃,死不還踵,化之所致也。夫刻肌膚,鑱皮革,被創流血,至難也;然越爲之,以求榮也。聖王在上,明好惡以示之,經誹譽以導之,親賢而進之,賤不肖而退之,無被創流血之苦,而有高世尊顯之名,民孰不從!
古者設法而不犯,刑錯而不用,非可刑而不刑也;百工維時,庶績鹹熙,禮義修而任賢德也。故舉天下之高,以爲三公;一國之高,以爲九卿;一縣之高,以爲二十七大夫;一鄉之高,以爲八十一元士。故智過萬人者謂之英,千人者謂之俊,百人者謂之豪,十人者謂之傑。明于天道,察於地理,通於人情。大足以容眾,德足以懷遠,信足以一異,知足以知變者,人之英也;德足以教化,行足以隱義,仁足以得眾,明足以照下者,人之俊也;行足以爲儀錶,知足以決嫌疑,廉足以分財,信可使守約,作事可法,出言可道者,人之豪也;守職而不廢,處義而不比,見難不苟免,見利不苟得者,人之傑也。英、俊、豪、傑,各以小大之材,處其位,得其宜,由本流末,以重制輕,上唱而民和,上動而下隨,四海之內,一心同歸,背貪鄙而向義理,其於化民也,若風之搖草木,無之而不靡。今使愚教知,使不肖臨賢,雖嚴刑罰,民弗從也。小不能制大,弱不能使強也。
故聖主者舉賢以立功,不肖主舉其所與同。文王舉太公望、召公奭而王,桓公任管仲、隰朋而霸,此舉賢以立功也。夫差用太宰嚭而滅,秦任李斯、趙高而亡,此舉所與同。故觀其所舉,而治亂可見也;察其黨與,而賢不肖可論也。夫聖人之屈者,以求伸也;枉者,以求直也;故雖出邪辟之道,行幽昧之途,將欲以直大道,成大功。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,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。伊尹憂天下之不治,調和五味,負鼎俎而行。五就桀,五就湯,將欲以濁爲清,以危爲寧也。周公股肱周室,輔翼成王,管叔、蔡叔奉公子祿父而欲爲亂,周公誅之以定天下,緣不得已也。管子憂周室之卑,諸侯之力征,夷狄伐中國,民不得寧處,故蒙恥辱而不死,將欲以憂夷狄之患,平夷狄之亂也。孔子欲行王道,東西南北七十說而無所偶,故因衛夫人、彌子瑕而欲通其道。此皆欲平險除穢,由冥冥至炤炤,動于權而統於善者也。
夫觀逐者於其反也,而觀行者于其終也。故舜放弟,周公殺兄,猶之爲仁也;文公樹米,曾子架羊,猶之爲知也。當今之世,醜必托善以自爲解,邪必蒙正以自爲辟。游不論國,仕不擇官,行不辟汙,曰伊尹之道也;分別爭財,親戚兄弟構怨,骨肉相賊,曰周公之義也;行無廉恥,辱而不死,曰管子之趨也;行貨賂,趣勢門,立私廢公,比周而取容,曰孔子之術也。此使君子小人,紛然淆亂,莫知其是非者也。故百川並流,不注海者不爲川穀;趨行蹐馳,不歸善者不爲君子。故善言歸乎可行,善行歸乎仁義。田子方、段幹木輕爵祿而重其身,不以欲傷生,不以利累形,李克竭股肱之力,領理百官,輯穆萬民,使其君生無廢事,死無遺憂,此異行而歸於善者。張儀、蘇秦家無常居,身無定君,約從衡之事,爲傾覆之謀,濁亂天下,撓滑諸侯,使百姓不遑啟居,或從或橫,或合眾弱,或輔富強,此異行而歸於醜者也。
故君子之過也,猶日月之蝕,何害於明!小人之可也,猶狗之晝吠,鴟之夜見,何益於善!夫知者不妄發,擇善而爲之,計義而行之,故事成而功足賴也,身死而名足稱也。雖有知能,必以仁義爲之本,然後可立也,知能蹐馳,百事並行。聖人一以仁義爲之準繩,中之者謂之君子,弗中者謂之小人。君子雖死亡,其名不滅;小人雖得勢,其罪不除。使人左據天下之圖而右刎喉,愚者不爲也,身貴於天下也。死君親之難,視死若歸,義重於身也。天下,大利也,比之身則小;身之重也,比之義則輕;義所全也。《詩》曰:「愷悌君子,求福不回。」言以信義爲準繩也。欲成霸王之業者,必得勝者也;能得勝者,必強者也;能強者,必用人力者也;能用人力者,必得人心者也;能得人心者,必自得者也。
故心者,身之本也;身者,國之本也。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,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。故爲治之本,務在寧民;寧民之本,在於足用;足用之本,在於勿奪時;勿奪時之本,在於省事;省事之本,在於節用;節用之本,在於反性。未有能搖其本而靜其末,濁其源而清其流者也。故知性之情者,不務性之所無以爲;知命之情者,不憂命之所無奈何。故不高宮室者,非愛木也;不大鐘鼎者,非愛金也。直行性命之情,而制度可以爲萬民儀。
今目悅五色,口嚼滋味,耳淫五聲,七竅交爭以害其性,日引邪欲而澆其身夫調和,身弗能治,奈天下何!故自養得其節,則養民得其心矣。所謂有天下者,非謂其履勢位,受傳籍,稱尊號也,言運天下之力,而得天下之心。紂之地,左東海,右流沙,前交趾,後幽都,師起容關,至浦水,士億有餘萬,然皆倒矢而射,傍戟而戰。武王左操黃鉞,右執白旄以麾之,則瓦解而走,遂土崩而下。紂有南面之名,而無一人之德,此失天下也。故桀、紂不爲王,湯、武不爲放。周處酆鎬之地,方不過百里,而誓紂牧之野,入據殷國,朝成湯之廟,表商容之閭,封比干之墓,解箕子之囚。乃折枹毀鼓,偃五兵,縱牛馬,搢笏而朝天下,百姓歌謳而樂之,諸侯執禽而朝之,得民心也。闔閭伐楚,五戰入郢,燒高府之粟,破九龍之鍾,鞭荊平王之墓,舍昭王之宮,昭王奔隨,百姓父兄攜幼扶老而隨之,乃相率而爲致勇之寇,皆方命奮臂而爲之鬥。當此之時,無將卒以行列之,各致其死,卻吳兵,複楚地。靈王作章華之台,發乾溪之役,外內搔動,百姓疲敝,棄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。百姓放臂而去之,餓於乾溪,食莽飲水,枕塊而死。楚國山川不變,土地不易,民性不殊,昭王則相率而殉之,靈王則倍畔而去之,得民之與失民也。
故天子得道,守在四夷;天子失道,守在諸侯。諸侯得道,守在四鄰;諸侯失道,守在四境。故湯處亳七十里,文王處酆百里,皆令行禁止於天下。周之衰也,戎伐凡伯于楚丘以歸。故得道則以百里之地令于諸侯,失道則以天下之大畏于冀州。故曰:無恃其不吾奪也,恃吾不可奪。行可奪之道,而非篡弑之行,無益於持天下矣。
凡人之所以生者,衣與食也,今囚之冥室之中,雖養之以芻豢,衣之以綺繡,不能樂也。以目之無見,耳之無聞,穿隙穴,見雨零,則快然而歎之,況開戶發牖,從冥冥見炤々乎!從冥冥見炤々,猶尚肆然而喜,又況出室坐堂,見日月光乎!見日月光,曠然而樂,又況登泰山,履石封,以望八荒,視天都若蓋,江河若帶,又況萬物在其間者乎!其爲樂豈不大哉!
且聾者,耳形具而無能聞也;盲者,目形存而無能見也。夫言者,所以通己於人也;聞者,所以通人於己也,喑者不言,聾者不聞,旣喑且聾,人道不通。故有喑、聾之病者,雖破家求醫,不顧其費,豈獨形骸有喑、聾哉!心志亦有之。夫指之拘也,莫不事申也;心之塞也,莫知務通也;不明於類也。夫觀六藝之廣崇,窮道德之淵深,達乎無上,至乎無下,運乎無極,翔乎無形,廣于四海,崇於太山,富於江河,曠然而通,昭然而明,天地之間無所系戾,其所以監觀,豈不大哉!人之所知者淺,而物變無窮,曩不知而今知之,非知益多也,問學之所加也。夫物常見則識之,嘗爲則能之,故因其患則造其備,犯其難則得其便。夫以一世之壽,而觀千歲之知,知今古之論,雖未嘗更也,其道理素具,可不謂有術乎!人欲知高下而不能,教之用管準則說;欲知輕重而無以,予之以權衡則喜;欲知遠近而不能,教之以金目則快射。又況知應無方而不窮哉!犯大難而不懾,見煩繆而不惑,晏然自得,其爲樂也,豈直一說之快哉!
夫道,有形者皆生焉,其爲親亦戚矣;享穀食氣者皆受焉,其爲君亦惠矣;諸有智者皆學焉,其爲師亦博矣。射者數發不中,人教之以儀則喜矣,又況生儀者乎!人莫不知學之有益於己也,然而不能者,嬉戲害人也。人皆多以無用害有用,故智不博而日不足,以鑿觀池之力耕,則田野必辟矣;以積土山之高修堤防,則水用必足矣;以食狗馬鴻雁之費養士,則名譽必榮矣;以弋獵博弈之日誦《詩》讀《書》,聞識必博矣。故不學之與學也,猶喑、聾之比於人也。凡學者能明于天下之分,通於治亂之本,澄心清意以存之,見其終始,可謂知略矣。天之所爲,禽獸草木;人之所爲,禮節制度。構而爲宮室,制而爲舟輿是也。治之所以爲本者,仁義也;所以爲末者,法度也。凡人之所以事生者,本也;其所以事死者,末也。本末,一體也;其兩愛之,一性也。先本後末,謂之君子;以末害本,謂之小人。君子與小人之性非異也,所在先後而已矣。草木之性,洪者爲本,而殺者爲末;禽獸之性,大者爲首,而小者爲尾。末大於本則折,尾大於要則不掉矣。故食其口而百節肥,灌其本而枝葉美,天地之性也。天地之生物也有本末,其養物也有先後,人之於治也,豈得無終始哉!
故仁義者,治之本也。今不知事修其本,而務沼其末,是釋其根而灌其枝也。且法之生也,以輔仁義,今重法而棄義,是貴其冠履而忘其頭足也。故仁義者,爲厚基者也。不益其厚而張其廣者毀,不廣其基而增其高者覆。趙政不增其德而累其高,故滅;智伯不行仁義而務廣地,故亡其國。語曰:不大其棟,不能任重。重莫若國,棟莫若德。國主之有民也,猶城之有基,木之有根。根深則本固,基美則上寧。五帝三王之道,天下之綱紀,治之儀錶也。今商鞅之啟塞,申子之三符,韓非之孤憤,張儀、蘇秦之從衡,皆掇取之權,一切之術也。非治之大本,事之恒常,可博聞而世傳者也。子囊北而全楚,北不可以爲庸;弦高誕而存鄭,誕不可以爲常。今夫《雅》、《頌》之聲,皆發於詞,本於情,故君臣以睦,父子以親,故《韶》、《夏》之樂也,聲浸乎金石,潤乎草木。今取怨思之聲,施之于弦管,聞其音者,不淫則悲,淫則亂男女之辨,悲則感怨思之氣。豈所謂樂哉!
趙王遷流于房陵,思故鄉,作《山水》之謳,聞者莫不殞涕。荊軻西刺秦王,高漸離、宋意爲擊築而歌于易水之上,聞者瞋目裂眥,發植穿冠。因以此聲爲樂而入宗廟,豈古之所謂樂哉!故弁冕輅輿,可服而不可好也;大羹之和,可食而不可嘗也;朱弦漏越,一唱而三歎,可聽而不可快也。故無聲者,正其可聽者也;其無味者,正其足味者也。吠聲清於耳,兼味快於口,非其貴也。故事不本于道德者,不可以爲儀;言不合乎先王者,不可以爲道;音不調乎《雅》、《頌》者,不可以爲樂。故五子之言,所以便說掇取也,非天下之通義也。聖王之設政施教也,必察其終始,其縣法立儀,必原其本末,不苟以一事備一物而已矣。見其造而思其功,觀其源而知其流,故博施而不竭,彌久而不垢。未水出於山而入於海,稼生於田而藏於倉。聖人見其所生,則知其所歸矣。故舜深藏黃金於嶄岩之山,所以塞貪鄙之心也。儀狄爲酒,禹飲而甘之,遂疏儀狄而絕旨酒,所以遏流湎之行也。師延爲平公鼓朝歌北鄙之音,師曠曰:「此亡國之樂也。」大息而撫之,所以防淫辟之風也。
故民知書而德衰,知數而厚衰,知券契而信衰,知機械而實衰也。巧詐藏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,而神德不全矣。琴不鳴,而二十五弦各以其聲應;軸不運,而三十輻各以其力旋。弦有緩急小大,然後成曲;車有勞逸動靜,而後能致遠。使有聲者,乃無聲者也;能致千里者,乃不動者也。故上下異道則治,同道則亂。位高而道大者從,事大而道小者凶。故小快害義,小慧害道,小辯害治,苛削傷德。大政不險,故民易道;至治寬裕,故下不相賊;至忠複素,故民無匿情。商鞅爲秦立相坐之法,而百姓怨矣;吳起爲楚減爵祿之令。而功臣畔矣。商鞅之立法也,吳起之用兵也,天下之善者也。然商鞅之法亡秦,察於刀筆之跡,而不知治亂之本也。吳起以兵弱楚,習于行陳之事,而不知廟戰之權也。晉獻公之伐驪,得其女,非不善也,然而史蘇歎之,見其四世之被禍也。吳王夫差破齊艾陵,勝晉黃池,非不捷也,而子胥憂之,見其必禽於越也。小白奔莒,重耳奔曹,非不困也,而鮑叔、咎犯隨而輔之,知其可與至於霸也。勾踐棲於會稽,修政不殆,謨慮不休,知禍之爲福也。襄子再勝而有憂色,畏福之爲禍也。
故齊桓公亡汶陽之田而霸,智伯兼三晉之地而亡。聖人見禍福於重閉之內,而慮患於九拂之外者也。原蠶一歲再收,非不利也,然而王法禁之者,爲其殘桑也。離先稻熟,而農夫耨之,不以小利傷大獲也。家老異飯而食,殊器而享,子婦跣而上堂,跪而斟羹,非不費也,然而不可省者,爲其害義也。待媒而結言,聘納而取婦,初絻而親迎,非不煩也,然而不可易者,所以防淫也。使民居處相司,有罪相覺,於以舉奸,非不掇也,然而傷和睦之心,而構仇讎之怨。故事有鑿一孔而生百隟,樹一物而生萬葉者,所鑿不足以爲便,而所開足以爲敗,所樹不足以爲利,而所生足以爲濊。愚者惑於小利,而忘其大害。昌羊去蚤虱,而人弗庠者,爲其來蛉窮也;狸執鼠,而不可脫於庭者,爲捕雞也。故事有利於小而害於大,得於此而亡於彼者。故行棋者或食兩而路窮,或予踦而取勝。偷利不可以爲行,而智術不可以爲法。
故仁知,人材之美者也。所謂仁者,愛人也;所謂知者,知人也。愛人則無虐刑矣,知人則無亂政矣。治由文理,則無悖謬之事矣;刑不侵濫,則無暴虐之行矣。上無煩亂之治,下無怨望之心,則百殘除而中和作矣,此三代之所昌。故《書》曰:「能哲且惠,黎民懷之。何憂讙兜,何遷有苗。」智伯有五過人之材,而不免於身死人手者,不愛人也;齊王建有三過人之巧,而身虜于秦者,不知賢也。故仁莫大于愛人,知莫大於知人,二者不立,雖察慧捷巧,劬祿疾力,不免於亂也。

21《要略》

夫作爲書論者,所以紀綱道德,經緯人事,上考之天,下揆之地,中通諸理,雖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,繁然足以觀終始矣。總要舉凡,而語不剖判純樸,靡𢿱大宗,懼爲人之惽惽然弗能知也;故多爲之辭,博爲之說,又恐人之離本就末也。故言道而不言事,則無以與世浮沉;言事而不言道,則無以與化遊息。故著二十篇,有《原道》、有《俶眞》、有《天文》、有《墜形》、有《時則》、有《覽冥》、有《精神》、有《本經》、有《主術》、有《繆稱》、有《齊俗》、有《道應》、有《氾論》、有《詮言》、有《兵略》、有《說山》、有《說林》、有《人間》、有《修務》、有《泰族》也。
《原道》者,盧牟六合,混沌萬物,象太一之容,測窈冥之深,以翔虛無之軫,托小以苞大,守約以治廣,使人知先後之禍福,動靜之利害。誠通其志,浩然可以大觀矣。欲一言而寤,則尊天而保眞;欲再言而通,則賤物而貴身;欲參言而究,則外物而反情。執其大指,以內治五藏,瀸濇肌膚,被服法則,而與之終身,所以應待萬方,鑒耦百變也。若轉丸掌中,足以自樂也。
《俶眞》者,窮逐終始之化,嬴垀有無之精,離別萬物之變,合同死生之形。使人遺物反己,審仁義之間,通同異之理,觀至德之統,知變化之紀,說符玄妙之中,通回造化之母也。
《天文》者,所以和陰陽之氣,理日月之光,節開塞之時,列星辰之行,知逆順之變,避忌諱之殃,順時運之應,法五神之常,使人有以仰天承順,而不亂其常者也。
《地形》者,所以窮南北之修,極東西之廣,經山陵之形,區川谷之居,明萬物之主,知生類之眾,列山淵之數,規遠近之路。使人通回周備,不可動以物,不可驚以怪者也。
《時則》者,所以上因天時,下盡地力,據度行當,合諸人則,形十二節,以爲法式,終而複始,轉於無極,因循仿依,以知禍福,操舍開塞,各有龍忌,發號施令,以時教期。使君人者知所以從事。
《覽冥》者,所以言至精之通九天也,至微之淪無形也,純粹之入至清也,昭昭之通冥冥也。乃始攬物引類,覽取撟掇,浸想宵類,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,乃以穿通窘滯,決瀆壅塞,引人之意,系之無極,乃以明物類之感,同氣之應,陰陽之合,形埒之朕,所以令人遠觀博見者也。
《精神》者,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,而曉寤其形骸九竅,取象與天,合同其血氣,與雷霆風雨比類其喜怒,與晝宵寒暑並明,審死生之分,別同異之跡,節動靜之機,以反其性命之宗,所以使人愛養其精神,撫靜其魂魄,不以物易己,緊守虛無之宅者也。
《本經》者,所以明大聖之德,通維初之道,埒略衰世古今之變,以褒先世之隆盛,而貶末世之曲政也。所以使人黜耳目之聰明,精神之感動,樽流遁之觀,節養性之和,分帝王之操,列小大之差者也。
《主術》者,君人之事也。所以因作任督責,使羣臣各盡其能也。明攝權操柄,以制羣下,提名責實,考之參伍,所以使人主秉數持要,不妄喜怒也。其數直施而正邪,外私而立公,使百官條通而輻輳,各務其業,人致其功。此主術之明也。
《繆稱》者,破碎道德之論,差次仁義之分,略雜人間之事,總同乎神明之德,假像取耦,以相譬喻,斷短爲節,以應小具。所以曲說攻論,應感而不匱者也。
《齊俗》者,所以一羣生之短修,同九夷之風氣,通古今之論,貫萬物之理,財制禮義之宜,擘畫人事之終始者也。
《道應》者,攬掇遂事之蹤,追觀往古之跡,察禍福利害之反,考驗乎老莊之術,而以合得失之勢者也。
《氾論》者,所以箴縷縩繺之間,攕揳唲齵之郤也。接徑直施,以推本樸,而兆見得失之變,利病之反,所以使人不妄沒於勢利,不誘惑於事態,有符曮晲,兼稽時勢之變,而與化推移者也。
《詮言》者,所以譬類人事之指,解喻治亂之體也。差擇微言之眇,詮以至理之文,而補縫過失之闕者也。
《兵略》者,所以明戰勝攻取之數,形機之勢,詐譎之變,體因循之道,操持後之論也。所以知戰陣分爭之非道不行也,知攻取堅守之非德不強也。誠明其意,進退左右無所失擊危,乘勢以爲資,清靜以爲常,避實就虛,若驅羣羊,此所以言兵者也。
《說山》、《說林》者,所以竅窕穿鑿百事之壅遏,而通行貫扃萬物之窒塞者也。假譬取象,異類殊形,以領理人之意,解除結細,說捍摶囷而以明事埒事者也。
《人間》者,所以觀禍福之變,察利害之反,鑽脈得失之跡,標舉終始之壇也。分別百事之微,敷陳存亡之機,使人知禍之爲福,亡之爲得,成之爲敗,利之爲害也。誠喻至意,則有以傾側偃仰世俗之間,而無傷乎讒賊螫毒者也。
《修務》者,所以爲人之於道未淹,味論未深,見其文辭,反之以清靜爲常,恬淡爲本,則懈墮分學,縱欲適情,欲以偷自佚,而塞于大道也。今夫狂者無憂,聖人亦無憂。聖人無憂,和以德也;狂者無憂,不知禍福也。故通而無爲也,與塞而無爲也同;其無爲則同,其所以無爲則異。故爲之浮稱流說其所以能聽,所以使學者孳孳以自幾也。
《泰族》者,橫八極,致高乘,上明三光,下和水土,經古今之道,治倫理之序,總萬方之指,而歸之一本,以經緯治道,紀綱王事,乃原心術,理性情,以館清平之靈,澄澈神明之精,以與天和相嬰薄,所以覽五帝三王,懷天氣,抱天心,執中含和,德形於內,以莙凝天地,發起陰陽,序四時,正流方,綏之斯寧,推之斯行,乃以陶冶萬物,遊化羣生,唱而和,動而隨,四海之內,一心同歸。故景星見,祥風至,黃龍下,鳳巢列樹,麟止郊野。德不內形,而行其法藉,專用制度,神祇弗應,福祥不歸,四海不賓,兆民弗化。故德形於內,治之大本。此《鴻烈》之《泰族》也。
凡屬書者,所以窺道開塞,庶後世使知舉錯取捨之宜適,外與物接而不眩,內有以處神養氣,宴煬至和,而己自樂所受乎天地者也。故言道而不明終始,則不知所仿依;言終始而不明天地四時,則不知所避諱;言天地四時而不引譬援類,則不知精微;言至精而不原人之神氣,則不知養生之機;原人情而不言大聖之德,則不知五行之差;言帝道而不言君事,則不知小大之衰;言君事而不爲稱喻,則不知動靜之宜;言稱喻而不言俗變,則不知合同大指;已言俗變而不言往事,則不知道德之應;知道德而不知世曲,則無以耦萬方;知氾論而不知詮言,則無以從容;通書文而不知兵指,則無以應卒已;知大略而不知譬喻,則無以推明事;知公道而不知人間,則無以應禍福;知人間而不知修務,則無以使學者勸力。欲強省其辭,覽總其要,弗曲行區入,則不足以窮道德之意。故著書二十篇,則天地之理究矣,人間之事接矣,帝王之道備矣!
其言有小有巨,有微有粗,指奏卷異,各有爲語。今專言道,則無不在焉,然而能得本知末者,其唯聖人也。今學者無聖人之才,而不爲詳說,則終身顛頓乎混溟之中,而不知覺寤乎昭明之術矣。今《易》之《乾》、《坤》,足以窮道通義也,八卦可以識吉凶、知禍福矣,然而伏羲爲之六十四變,周室增以六爻,所以原測淑清之道,而捃逐萬物之祖也。夫五音之數不過宮商角徵羽,然而五弦之琴不可鼓也。必有細大駕和,而後可以成曲。今畫龍首,觀者不知其何獸也,具其形,則不疑矣。今謂之道則多,謂之物則少,謂之術則博,謂之事則淺,推之以論,則無可言者,所以爲學者,固欲致之不言而已也。夫道論至深,故多爲之辭,以抒其情;萬物至眾,故博爲之說,以通其意。辭雖壇卷連漫,絞紛遠緩,所以洮汰滌蕩至意,使之無凝竭底滯,卷握而不散也。夫江河之腐胔,不可勝數,然祭者汲焉,大也。一杯酒白,蠅漬其中,匹夫弗嘗者,小也。誠通乎二十篇之論,睹凡得要,以通九野,徑十門,外天地,捭山川,其於逍遙一世之間,宰匠萬物之形,亦優遊矣。若然者,挾日月而不烑,潤萬物而不秏。曼兮洮兮,足以覽矣,藐兮浩兮,曠曠兮,可以遊矣。
文王之時,紂爲天子,賦斂無度,殺戮無止,康梁沉湎,宮中成市,作爲炮烙之刑,刳諫者,剔孕婦,天下同心而苦之。文王四世累善,修德行義,處岐周之間,地方不過百里,天下二垂歸之。文王欲以卑弱制強暴,以爲天下去殘除賊而成王道,故太公之謀生焉。
文王業之而不卒,武王繼文王之業,用太公之謀,悉索薄賦,躬擐甲胄,以伐無道而討不義,誓師牧野,以踐天子之位。天下未定,海內未輯,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,使夷狄各以其賄來貢,遼遠未能至,故治三年之喪,殯文王於兩楹之間,以俟遠方。武王立三年而崩,成王在褓繈之中,未能用事,蔡叔、管叔,輔公子祿父而欲爲亂,周公繼文王之業,持天子之政,以股肱周室,輔翼成王,懼爭道之不塞,臣下之危上也,故縱馬華山,放牛桃林,敗鼓折枹,搢笏而朝,以寧靜王室,鎮撫諸侯。成王旣壯,能從政事,周公受封于魯,以此移風易俗。孔子修成、康之道,述周公之訓,以教七十子,使服其衣冠,修其篇籍,故儒者之學生焉。
墨子學儒者之業,受孔子之術,以爲其禮煩擾而不說,厚葬靡財而貧民,服傷生而害事,故背周道而行夏政。禹之時,天下大水,禹身執蔂垂,以爲民先,剔河而道九岐,鑿江而通九路,辟五湖而定東海,當此之時,燒不暇撌,濡不給扢,死陵者葬陵,死澤者葬澤,故節財、薄葬、閑服生焉。
齊桓公之時,天子卑弱,諸侯力征,南夷北狄,交伐中國,中國之不絕如線。齊國之地,東負海而北障河,地狹田少,而民多智巧,桓公憂中國之患,苦夷狄之亂,欲以存亡繼絕,崇天子之位,廣文、武之業,故《管子》之書生焉。齊景公內好聲色,外好狗馬,獵射亡歸,好色無辨。作爲路寢之台,族鑄大鍾,撞之庭下,郊雉皆呴,一朝用三千鍾贛,梁丘據、子家噲導於左右,故晏子之諫生焉。
晚世之時,六國諸侯,溪異谷別,水絕山隔,各自治其境內,守其分地,握其權柄,擅其政令。下無方伯,上無天子,力征爭權,勝者爲右,恃連與國,約重致,剖信符,結遠援,以守其國家,持其社稷,故縱橫修短生焉。
申子者,朝昭厘之佐,韓、晉別國也。地墽民險,而介於大國之間,晉國之故禮未滅,韓國之新法重出,先君之令未收,後君之令又下,新故相反,前後相繆,百官背亂,不知所用。故刑名之書生焉。
秦國之俗,貪狼強力,寡義而趨利。可威以刑,而不可化以善;可勸以賞,而不可厲以名。被險而帶河,四塞以爲固,地利形便,畜積殷富。孝公欲以虎狼之勢而吞諸侯,故商鞅之法生焉。
若劉氏之書,觀天地之象,通古今之事,權事而立制,度形而施宜,原道之心,合三王之風,以儲與扈冶。玄眇之中,精搖靡覽,棄其畛挈,斟其淑靜,以統天下,理萬物,應變化,通殊類,非循一跡之路,守一隅之指,拘系牽連之物,而不與世推移也。故置之尋常而不塞,布之天下而不窕。

淮南鴻烈文本 未校勘

燕丹子.許慎淮南子注.淮南萬畢術 清孫馮翼編問經堂叢書08逸子書七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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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南子論文集 陳新雄、于大成主編 西南書局印行1979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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